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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话 乱起与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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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光彦来的时候正是中午,可因为贵妃先前一直在生气,侍候在侧的琴心连何时传膳都寻不着机会问。

本以为卢光彦来了会劝劝贵妃,所以她一直侯在院中,以便主子心情转好的时候能及时侍奉跟前。

但谁曾想,琴心从正午等到日头移过,再等到夕阳西沉,最后直到眼见暮色将至,屋门才缓缓打开。

姑侄二人在锦安宫中的这场对话,持续了三个时辰之久。

关上门到底说了什么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对于宫内侍奉的婢女们来说,她们倒也不怎么关心这一点。

对她们来说,主子心情变得极其愉悦,甚至晚上传膳的时候也多吃了一碗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毕竟她们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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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光彦陪着贵妃用完膳出了内宫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冬夜的冷风从宫道穿堂而过,难以抵御的凉意扑面而来。

举目望去,影影绰绰的宫灯上方,是沉沉中泛着靛蓝的天幕。

今日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前几日还依稀可见的弦月如今也瞧不见了,唯有漫天星子一闪一烁,与元和二十一年他生命走到尽头的那夜一样。

等在宫门外的卢云见卢光彦出来,忙不迭从车里取出披风给主子披上,却被卢光彦抬手推掉:

“不用。”

“夜里风大,公子小心着凉,这眼见便到腊月,若是受了寒可不比春夏时节好得快。”

然而卢光彦却没有理会卢云。

宫道上的影子随着他的行走不断被拉长,缩短,又拉长。

见主子连车也不坐了,卢云忙不迭将披风放回车里,赶着马儿小心跟在卢光彦身后。

内宫门到外宫门之间的官道不算长,但却足够让缓缓而行的卢光彦在这夜风中,理清方才在锦安宫中发生的种种。

关于元和十八年到元和二十一年发生的事情,姑侄反目他自是不会说。但其他的事情,倒也没什么必要瞒着卢贵妃。

因为他知道,至少眼下来说,这个尊贵的姑姑还有很大的用处。

而且,距离那些事情的发生还有四年光景,距离他的死,也还有八年。

这八年,足够他做许多事情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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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宫门将近,卢光彦终于停下脚步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而行,随之而来的是热闹的叫卖与行人的絮语与脚步。

将车窗的帘子掀开一条缝儿,卢光彦看着街上的繁华喧嚣,神色疏离漠然。

梦里那四年的大周,早已没有了眼下这般热闹快活。

西南的武清远走了如今吴悠的路子,也不知从何处找来一个女孩子充作帝姬,打着“剿魏贼,拥女帝”的旗号揭竿而起,一口气拿下西南五府十三城,隐隐有直逼云阳上都之势。

周帝魏宁大怒,派出太尉宋辰时剿贼的同时,更是御驾亲征西南,留下安平侯代掌朝政,新任相国卢光彦与帝师周燮辅政。

结果剿贼不成,反落了圈套,若不是罗刹司众罗刹驰援救驾,皇帝怕是连性命都要丢在西南。

但大难不死却不见得就一定会有后福。

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周帝回到上都,所中瘴毒已经蔓延开来,只可惜那时,一直在上都行医的林神医早在几个月前大乱骤生的时候,就离开云阳城往将江南避难去了。

皇帝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去寻林神医的人也久久不归,而大周的危机也一直没有解除。

尽管宋辰时父子随后已经领兵将武清远的赤霜军逼退,但西南最关键的央关城却迟迟拿不下来,西南的战事依旧胶着难分。

若当时的朝局只是如此,倒也不至于让上都成为一座死城,更不至于让上都勋贵们遁逃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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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在武清远反了没多久,大金的铁蹄也已经踏到西北边境。

镇远大将军胡振远两月后遇刺而亡,其女胡寄容领兵抵抗金贼半月之后,亦被金贼生擒。

周帝那时刚被罗刹司从武清远手中救出,身子正因瘴毒泛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竟是气得连连咳血。

若非身子实在吃不消,曾经杀退金贼无数次的魏宁定会领兵北上,去好好教训大金的汗王小儿。

是的,那时的大金已经有了新的汗王。

饶是卢光彦自己梦到这里的时候,也着实吃了一惊。

因为新的汗王不是如今风光正盛的大皇子,也不是刚刚成功拿下周金盟约修订的二皇子,而是那个传说中自小痴傻不受宠的三皇子佐努。

两位大金皇子的争斗,最终却让一个扮了多年傻子的家伙赢到最后,简直成了当初大金最大的笑柄。

可就是这个笑柄,这个卧薪尝胆隐忍十几年的少年人,在统一大金各部之后,带着数万铁骑一路过关斩将,连夺北地七城。

沅江以北的土地,就这么在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支离破碎,甚至比当初齐哀帝昏庸而治下的国土更让人胆战心惊。

金贼破城,眼见便要直取上都,脱身不得的周帝实在无人,只能派出镇远大将军胡振远之子胡承修,也就是西苑那位司正大人领兵抗金。

到底是虎父无犬子,胡承修不仅领兵击退金军,甚至还从金人手中救回妹妹胡寄容。

按理,为防金贼再犯,周帝应该下令胡承修承袭其父将军之位,继续镇守西北边关,可奈何当初周帝自己便是承袭父位之后,领兵取齐而代,又哪里会放心胡承修继续留在西北?

于是乎,圣旨一下,封其妹胡寄容为巾帼大将军镇守西北,而胡承修则被再次召回上都。

但周帝却没有想到,那时的危机不仅来自外敌,还有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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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胡承修依诏回返的路上,先前奉旨代掌朝政的安平侯逼宫了。

那时候的周帝因为瘴毒,已然卧病不起。

安平侯进宫探视的那一夜,周帝病重崩殂,大周唯一的皇子,沈贵妃的儿子魏琰也因急症而亡。

一夜之间,那座富丽堂皇的宫城便如当年大齐时一般,在沉沉夜色里换了新的主人。

也是到那时,卢光彦方知这些年来,安平侯已在暗中笼络了朝中近乎半数臣子,其中更不乏他帐下之人。

而剩下的半数臣子当中,大多是早已倒台的易相门生,那些文人对周燮很是依从,但对卢光彦这个新任相国却一点也不放在眼里,对安平侯这弑兄夺来的新帝更是不愿承认。

可是那又如何呢?

所有不从之人都被新帝丢进牢狱,登时满朝只剩附庸之辈。

为求自保,卢贵妃与卢光彦只能假意依从。

而赶到半途的胡承修在听闻上都宫变之后,竟也没再回上都,而是径直调转马头重返西北。

不管胡承修是出于何种原因离去,对于新帝来说总是一件好事。

因为胡氏兄妹联手,彻底让西北边防成为一道难以突破的铜墙铁壁,乃至于加金贼连攻四次,都溃败而返。

新帝龙颜大悦,御笔亲书赐胡承修护国大将军之位。

当然,胡承修拿到圣旨之后直接一撕两半,道了声御敌为民不为贼的事情,又是另一桩了。

-

新帝被驳了面子,心中自是气恼非常,但奈何金贼当前,胡氏兄妹还有些用处,这口气他只能暂时咽了下去。

但新帝没有想到,一个月后的那个夜晚,会是他彻底咽气的日子。

那一夜,卢光彦被人从睡梦中喊醒,说是陛下有请。

虽然心中有疑,但奈何传唤之人乃周帝心腹,卢光彦只得披衣起身。

卢光彦赶到寝宫的时候,入眼第一个物件,便是一颗怒目圆睁的脑袋。

那颗脑袋端端正正的摆在案几上,就那么不偏不倚的正对着门口,粘稠的血液从桌上滴下,汇成一股小小的细流一直流淌至门口,在他的脚边泅成一小滩血渍。

那张脸卢光彦再熟悉不过。

那是曾经的安平侯,如今的大周帝君。

魏安。

就在卢光彦怔怔失神未及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哎呦,这么明晃晃的摆着,可真是怪吓人的。”

-

一道丽影款款而入,带着难以自抑的喜悦。

卢光彦这才看清,那是他的姑姑,卢贵妃。

说完这句话之后,卢贵妃似是才看见自己的侄儿还杵在门口,不由笑道:

“还杵在那里做什么?不过来瞧瞧么?”

卢光彦心里有些发寒。

不是因为那颗脑袋太过吓人,而是因为卢贵妃的笑。

以他对姑姑的了解,卢贵妃是那种行事狠辣,但却见不得血光凶残的人,所以一直以来,惩处之事都是由他这个侄儿代劳。

可是今日的卢贵妃不仅没有害怕,更没有看到这一幕的意外与震惊。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早早的就知道了这件事。

魏安的死,对卢光彦来说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但姑姑杀死魏安这样的大事,却一句也不告诉自己,甚至只在事成之后知会与他,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等卢光彦想明白各种关节,已听一道声音从内室传来,紧跟着走出一个披着黑色斗篷几乎遮着整张脸的男人:

“贵妃娘娘果然是好胆识,居然一点也不怕。”

那声音粗嘎沧桑,如同暗夜山林里乱叫的乌鸦,让卢光彦止不住蹙眉。

这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未听姑姑提说过的人。

可是显然贵妃与那人的关系并不简单。

贵妃一介不通武艺的女流之辈,自是不可能杀得了人的。

那么杀死魏安的人……

卢光彦抬起头看向那人:

“杀死魏安的,是阁下么?”

听到卢光彦这句话,卢贵妃不由给侄儿解释:

“光彦,这位是单先生。”

“单先生?”卢光彦重复了一句,忽而笑了,“先生缘何要帮我们姑侄呢?可莫要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或是什么路见不平的话。”

“卢相果然机敏干脆,怪道能扳倒易伯瑾那个老家伙。只可惜卢相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对魏安这样的无耻之流没什么法子。”

男人难听的声音配上这讽刺满满的话,让年轻有为的卢相国大为恼火。

就在这时,卢贵妃连忙嗔怪了自家侄儿一声打着圆场:

“光彦,怎么跟单先生说话呢!先生莫要生气,我这侄儿年轻气盛,想来是这些年仕途顺利惯了,言辞直了些。他这话没有什么恶意,先生可千万莫往心里去才是。”

说着又给卢光彦介绍:

“单先生是咱们大周人,只是这些年一直在大金经营,一直被大金两任汗王视为座上宾,哪里瞧得上什么旁的东西,便是有什么想要的,咱们豁出去给了也就是了,莫要那么小气。”

听到这里,卢光彦终于知道这个单先生是谁了。

“原来是现任汗王佐努的老师单云先生,失敬。”

面上尽力保持着平和,可卢光彦心中却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大金帝师啊……

纵是周人又如何?

这个单云一心所为乃是大金,能杀得了魏安,所图又怎会是寻常俗物?

可叹胡家兄妹在西北征战,却不知金人已然从别路渗入大周皇宫,与前贵妃娘娘联手,杀了刚上位不足两月的新帝。

国之无君,大周还是大周吗?

可这在眼下已经不重要了。

“单先生想要什么?割地还是称臣?只要我们姑侄可以办到,定当竭尽所能。”

最会审时度势的卢相国谦和温笑,态度与先前迥然不同。

金人想要全吞大周并不容易,所以极大的可能便是扶植一个傀儡皇帝,行割地赔款称臣附庸之事。

而他,不介意做这个暂时的傀儡。

然而卢光彦却不知,自己还是想的太简单了些。

那单云哈哈一笑,带着毫不遮掩的嘲讽夸赞:

“卢相国可真是聪明,放眼整个大周,便是打着灯笼怕是也寻不到第二个卢相国这样的聪明人了,也不知卢之南知道自家儿子这样有出息,会不会在地下大笑几声。”

若是只说卢光彦一人倒还罢了,但如今话里带上卢之南,霎时便让卢之婉和卢光彦姑侄的脸色都变了几变。

但再变又如何?面对这样随时可以挥剑向他们而来的人,面对这样一个他们需要仰仗的人,姑侄二人只能陪着笑脸捧着。

然而那单云却对贵妃的吹捧之言一点也不想听,在她说了一半的时候便径直打断:

“这些话贵妃娘娘不用多言,只告诉我,你的选择是什么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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