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钟真是个异常准时的存在，尽管凌晨五点过才沾的枕头，可七点十分，楼下安安静静地悄无声息，没如惯常般传来早操喇叭，孟沅还是醒了过来。她忍受着透过百叶窗缝隙射进来的曙光，闭了眼试图再躺一个小时，仅仅十分钟后，她就放弃了这种无谓的挣扎，心里存着事儿，这种清醒的渴睡滋味真是难受。她坐起来，拿大拇指在双侧使劲按压着太阳穴，只觉头痛欲裂。

闭着眼睛足足按揉了上百下，好像缓解了些，见东方缕仍在酣眠，孟沅蹑手蹑脚地洗了冷水脸，拿钥匙轻轻锁上房门出去。小厨房的窗根与大厨房挨得最近，孟沅煮好糖水鸡蛋的同时，看到大厨房烟囱里开始传出稀薄的烟气，继而白烟滚滚，想来是尹师傅也起来了，正在给员工们准备早餐。

八点过几分，孟沅呆在办公室里，支着下颌，正在思考如何应付下面的事情。

首先要请厂长过来，她早就出了月子，只是因为她本来的功能就是“标签”性质，所以照顾孩子才是首要，也没空来理会台庆厂的诸般小事，这回厂里出了这种大事，厂长的协调功能就派得上用场；抓回来的那个管工，自己厂里没法审，免得落了动用私刑的话柄，得派人押到派出所上，最好是请联防队的人过来，跟厂里工人对质起来更方便些，这个事交给胖子出头，正是他的强项，他不是向来自夸兄弟伙交情到位嘛，这交情用在刀刃上正是时候；估计隔壁的牛经理正在补瞌睡，要来找麻烦也该是下午的事情了，柴经理一回来，就把昨晚的事情先跟他汇报，下头怎么弄听他的，至于给林总的报告，也得等柴经理处理完事情后才能写；还有庞长元的伤，王国全至今没回来，要再派工人去卫生所瞧瞧，钱不够的话，先拿伙食费垫上，再找林总申请，这是工伤，肯定得厂里支付全额费用；另外那五个工人的伤，得叫他们都去卫生所走一趟……一桩桩事情，孟沅边考虑，边在纸上写下待办事宜。

柴经理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他粗声武气地直嚷进来：“怎么，工人都不上工啦？要造反啦？”

他回来的时候八点半刚过，他以为如往常一样，会在二楼看到按部就班的装配场景，结果，二楼连门都没开；上来三楼，工人们大多仍在睡觉，只一两个从宿舍里出来，正在往楼下准备去吃饭，迎面见着他，都恭敬地让他先行。

“昨晚出了事，我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孟沅解释道，“我们联系不上你，你手机关机。”

“没电了。”柴经理走进办公室坐下，把手上的包砰地扔在桌上，两只脚习惯性地跷到边柜上搁好，坐没坐相，“什么事，说。”

孟沅把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源源本本地从头说起，柴经理开初只嗯呀啊地，心不在焉地听着，听到庞长元被扎了两个血洞，也不过多问了句：送去了医院没有？听说已经去了，便不再继续关心伤势；只有当孟沅说到今天锦云厂的牛经理还要过来“兴师问罪”时，柴经理才从椅背上支起身子，悖然变色道：“他来找我做什么？你还没有跟他把这事解决掉吗？”

他神色中的慌张一闪而过，接着故作镇定：“知道了，我想想。”坐了几分钟，他拿起手包，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寝室。

东方缕挨边九点的时候也进了办公室，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里间，问：“柴经理还没回？”

不待孟沅回答，柴经理夹了包从走廊上经过，在办公室门口他略站了站，飞快地吩咐道：“我有事要出去，隔壁的事情，你们全权处理，万一起冲突，你叫阿郎马上打电话到全有，请阿荣来帮忙，你们听他的就行。总之一句话，不要给我惹麻烦。还有，我手机放在厂里充电，没带啊。”一口气说完这几句，没给孟沅和东方缕再请示的机会，他居然径直下楼，离厂而去。

剩下两个女生愣在当地，大眼对小眼。

“什么意思？起什么冲突？”东方缕不明所以。昨夜后半截的事，她就只站在三楼窗口看了一阵，知道下头在争执，只是人声乱，听不清争些什么；后来见众人散去，她没等孟沅上来就回去睡了，因而一无所知。

孟沅简略地把牛经理还要来“寻事”的威胁说了说，东方缕急道：“那怎么办？人家要找的是经理的，我们只是秘书——老头儿走了，那胖子在不在？他也是经理，去找他啊！”

“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就算他来闹又怎样？要不大家都讲道理，要耍横，我们台庆厂也不会怕他。”孟沅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大陆的地盘哪有这么容易撒野的！上头还摆着厂长呢。你实在担心的话，那我来应付。”

***

这台庆厂半夜失窃缉赃、唇枪舌剑以一厂之力夯退四厂联手，差点演变成台港两资大PK的事件，最终定格成为“雷声大、雨点小”的虎头蛇尾局面。

台庆厂的厂长这一年多的薪水真不是白领的，凭村长之儿媳的身份，挟新得麟儿之贵，三下五除二就摆平了此事，戴“锦云厂厂长”头衔的当然也是村里人，两位厂长坐下来，泡上一壶茶，先问候对方亲戚朋友一通，再拉半小时的家长里短，最后花了十分钟不到，一切谈妥。

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和气生财”与“破财免灾”互为表里，两家厂最终握手言和，台庆厂释放了扣押一天的锦云厂管工，不予追究深更半夜人家出门闲逛且带着武器的特殊爱好；锦云厂赔偿了台庆厂被打伤工人一共三千块的医药费，他们厂受伤工人的费用则自行解决，牛经理也不会再来露面寻仇。

至于盗窃案，村上的意思是，他们会继续帮忙寻找失物，但案子嘛，最好还是让台庆厂去销掉，整个安良地区的犯罪率指数，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盗窃案就增加百分点，这会影响村上形象的，对招商引资不利；作为补偿性质的回报，这接下来两季的治安管理费，台庆厂就免交。

一切都是口头协议，君子协定。

***

第二天孟沅就收到了锦云厂文员送过来的钱，她手写了一个收条给对方。

庞长元脑袋上的两个洞虽在要害，还好不是太深，没伤及神经，经过治疗后也没有感染，他在医院住了四天就被接回了厂里，休养了一周多就包着脑袋继续上工；最终结算下来，医药费花了两千多；厂里另外五个受伤的工人，都是皮外伤，破皮的擦点红药水，淤青的则自己揉一揉，休息一天，连药都免了。

锦云厂赔的钱，最终还剩下六百多，本来柴经理想全部纳入“公款”结余，但孟沅向他建议，还是把钱补偿给庞长元跟受伤的工人才合理，尤其是庞组长，为厂里受的伤，近半个月不能计件的损失，肯定应该补给他。

于是把这钱被分成两部份，那晚五个受伤的工人，一人四十块补贴，其余四百多，统统给庞长元当误工费。

柴经理大言不惭地向工人们“市恩”，表示这是他的恩典，工人们才拿得到这些儿赔款；可不知是谁听到了风声，知晓这钱是孟沅为他们争取来的，厂里的民心愈加向着她。工人们以往再对严格的管理制度有不满的，这会子见了孟沅，都会毕恭毕敬地称一声“孟小姐”，那几个受伤的对她格外亲厚，从家里寄来的特产，也巴巴地分给她；眼见着孟沅受工人们爱戴的程度，已经远远凌驾于整个台庆厂其他人之上。

柴经理很是“愤恨”，他以为这些话是孟沅为了给自己贴金故而传出去的，着实扫了他的颜面；加上林总在第三天抵厂，当面嘉奖了孟沅临危不乱处置得当，额外给她发了一百块奖金，虽没明着批评柴经理，可对比之下，就更让他不爽。

最关键的还是第三件事，林总否决了柴经理全厂扣款的决定。

孟沅当时跟林总说，如果要扣她跟东方缕的钱，她没意见，毕竟她们身为管理者，出了这种事肯定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可阿红只是一个普通的库管员，成品库被盗不是她的错，怪不到她头上，工人们就更是躺枪了，如果全员扣款的话，会引起人心不稳，最终受损失的还是厂子。

林总很认同她的这个说法，他表示，孟沅跟东方缕两个，在厂子的管理上有疏漏，对安全性警惕不够，但毕竟这是不可预估的外力事件，贼惦记上难免防不胜防，向来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所以这扣款就只是象徵性地，每个人扣一百块，意思意思。

至于柴经理跟郎经理两人认赔了多少，林总没说，孟沅自然也不会追问。

“又扣我钱！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让小偷进来的！”东方缕不满钱包的损失，这不满的态度里，还包括了对孟沅有额外一百块奖金的不服。

对于林总的决定，柴经理虽然不服，但毕竟林总才是厂里真正的老大，他发的话就是最终结论。只是后来他听东方缕挑唆，说是孟沅去跟林总搬弄的是非，才让他原本想发布的命令失了效。

“孟小姐是在讨好工人。可她讨好工人干嘛？工人就算再听她的，也是厂里给钱，她凭什么去收揽人心？也太不把驻厂经理的尊严放在眼里了。”东方缕有一天趁孟沅没有，像是随意地跟柴经理谈天，便把这话带了出来。说这话时，她眼睛半眯半开，唇角带着丝丝冷笑。她心底其实最不爽的就是：明明大家都只是秘书，平级的，凭什么林总就要更看重孟沅些？

嫉妒是人性中真实存在却又秘不可宣的一个构成，在心底如毒蛇盘绕，随时会暴起伤人；妒之毒，只怕在有些人早已是深入骨髓，无法拔除。

佛家有云五毒四心，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嫉妒、虚荣、分别与攀比，常人多存此四心，这些都是人之本性，亦是人生之大妨。孟沅因为偏爱佛教，会常常提醒自己，时刻牢记要克制自身这些弱点；但如东方缕这般懵然无知的俗人，这些负面的情绪，便会因纵容而加倍滋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