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胖子果然是江湖中人出身，他跟人称兄道弟的本事，一点没丢；很快地就融入到了聂经理的朋友圈核心，甚至混得异常如鱼得水。

他大概是天赋异禀，与人打交道特别熟稔，他又长得一张圆脸，整日里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虽孟沅觉得他那笑容显得油滑，总怀疑他有种口是心非的腹黑，但平常人见着笑脸，都自然客气三分。

除开在台湾人那个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胖子还跟乡政府的那帮人混成了哥们儿，一个礼拜不到，就已经能够坐到一张桌子上开赌，麻将牌九锄大D，他统统都会；至于那票联防，更是与他伙得熟，人人都管他叫“郎哥”，简直像多年老友；他甚至被看到，跟几个香港老板坐在一起喝酒抽烟，难得地成为了安良地区唯一的一个，混迹于港台两厂首鼠两端却风评颇佳的传奇人物。

胖子赌性奇重，至少在他还没有表示出色心之前，首先表露出来的是他的好赌。来了厂子不到半个月，他就跟柴经理借了五千块，说是带来的钱已经全部输掉了。

柴经理诧异道：“阿郎，你不是身上有两万块？”

“哪有啦，我只带了六万块新台币过来，才换了不到一万七。”胖子抓了抓自己的寸头，“就是在总经理告诉我的那家换的，他们说我们是熟客，不会骗我的啦。”

为了避免他输得当掉裤子，柴经理频频带他去卡拉OK，还告诉他，就是天天换小姐，一个月不带重样的，只要不找头牌，也要不了一万五一个月，比打牌赌博花费低得多。

胖子很听师傅的话，果然屡屡换女伴——不过，牌也照打，仍旧输多羸少。

除了打牌，胖子还喜欢请人吃饭唱歌，除了小费给双倍，还给小姐送礼物，出手大方，一股子江湖大佬风范。

东方缕获知他这些爱好的忠实性及手段的拙劣性，在寝室里很是感慨：“外头大把撒钱，我们呢，什么也捞不着。”

“捞着什么？”孟沅头也不抬地回道：“胖子在外头再怎么玩，也跟我们不相干。”

“与其他便宜外人，那些钱还不如拿给我们来用。”东方缕走近些，低声道，“我得想想办法，忽悠他给我们也花些钱才划算。”

她言出即行，开始努力巴结胖子，眉开眼笑地叫着“郎经理”，当面经常感叹一下自己的辛苦与收入的菲薄，向他明示暗示，只要一点礼物，就可以为他所用——林总那里更不会去翻什么话，还会帮着遮掩些。

面对东方缕的刻意讨好，胖子颇为受用，便也经常在买礼物时多买两份，分送给两位秘书。

礼物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最新色号的口红啦、指甲油啦、丝巾啦、还有流行的装饰首饰，一般来说，二三十块钱的居多。胖子还托人从台湾带了水果来，新鲜的木瓜跟杨桃，送给她们俩。

东方缕觉得挺满足的，反正有胜于无。

礼物送到孟沅手上，她也不会拒绝，一般是谢一声，最多加上一句：郎经理不必太客气。

孟沅对胖子显得尊重而保持距离，她不往前凑，也不故意冷淡，维持正常的上下级交往。

只是对于东方楼的套近乎，胖子则似乎更喜欢找孟沅搭讪。他不像阿文，一味只在生产线上忙乎，经常会跑到写字楼来，聊东聊西。东方缕乐于奉陪，但孟沅觉得挺烦的，毕竟她手上事情多，没那么多时间可以用来讲废话。

***

自从胖子来厂之后，生产线很快开足三组，新的这组并没有再配组长，由胖子亲自兼任。

来料加工业务完全步入正轨，从配料下库到成品装箱，流程上基本不会出大的问题，孟沅可以略松懈些，她开始计划，尽量每周回一趟深圳过周末。

因为每每赶工期加班，都以孟沅在厂值守的时间居多，等出了货，别人可以休息，她却还要去报关，报完关还得跟货柜车核对费用清单；加上每天现金流水、每周固定报表，每月盘库与计件工资核发、还要结算每期外付成本，以及对接种种外务，她的工作量比所有人都要饱和；兼之晚上的应酬还时常拉着她；日积月累下来，连柴经理都感觉，“剥削”得她似乎狠了些。

为避免精力透支导致水涸无鱼，也因为柴经理有回透露，林总告诉他，管理必须要宽严相济，尤其不能失之偏颇，让人明显觉出不公平来，因而孟沅得到特许，到了周六，如果她想回市区的话，吃过午饭，她可以提前离厂。

这一特权，让东方缕又闹了一回别扭。因为只要孟沅没在，她就必须在厂里盯着——这就耽误了她跟男朋友约会的时间，以前每周六，东方缕都会找借口外出，其实不过是回宿舍买菜煮饭，好跟她男朋友过二人世界；这一点上孟沅从无怨言，也肯帮她遮掩；可自从胖子来了之后，他一直住在宿舍里，东方缕每回再回去，就总觉碍手碍脚；这也导致了她心情不爽，又不敢跟胖子叫板，于是便整天嘟嘟囔囔，碎嘴零语，加倍发泄在孟沅这里。

孟沅有时也倍感委屈，明明自己事情做得最多，连原该东方缕的工作也不计较，一贯的伶牙利齿也一直收敛，低眉顺目地包揽诸般杂事；偏偏只要柴经理或者胖子表露出一丁点对她的体恤，就会惹起东方缕的怨气来。难道自己，就只该是个光干活的命不成？

盼着每周回去，一方面是牵挂着美荃姐的身子，一方面，彭丽跟龚贺也常相邀，还有就是，她在乡下呆得乏闷之极，李总走后，连个可以谈谈说说的人都没有，整日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还要应付村上乡上镇上的各种检查，还有陪同应酬、还经常落埋怨，这如何不让她倍感压抑？

这压抑感如同把人按进水底，无数双手一直按落，她戮力挣扎，只盼苟延残喘。

回深圳，不过为浮上水面，透一口气。

她想起《斯佳丽》中描写的郝思嘉，能够同时拥有乡村与城市。可转过念头想想自己，却仿佛哪一处都不是自己能拥有的。深圳，有着大都市的风采，却满载着旧日的不安稳，那一份绚烂多姿，与自己恍若隔世；安良，只是因为工作原因才会在这里，是暂时借住的空壳，亦是需要偿还的债务。

这两处，都不是自己能够安定下来的地方。

唯有遥远的成都，才是真正的乡思所在。

***

陪同柴经理外出的差事刚刚完结，就得接着陪胖子外出，这次是柴经理的命令，叫孟沅跟东方缕必须跟着胖子，免得他又喝醉惹事，或者跑去赌博，总之，财去而人不安乐。

一个月下来，胖子又额外借了他师傅五千块钱。他简直是花钱如流水。身上除了还剩了点美金，口袋里空空如也，比孟沅还要“囊中羞涩”。

上个礼拜胖子刚闹过一次笑话，就是周三的晚上，他到爱群请一帮狐朋狗友喝酒唱歌，当然小姐是按人头落实，人人有份；那天胖子虽力邀孟沅同往，但孟沅一听说还请了聂经理，便托辞身体不舒服，坚决不去。结果当晚胖子给自己灌足了黄汤，付小费的时候，楞是摸出了一把美金，醉眼模糊之下当成了人民币，小姐们人手一百。

聂经理拦都拦不住，那晚的小姐们个个眉开眼笑，白捡了这么些钱。

人民币跟美金的外汇牌价，黑市上差不多要到一比八点五。胖子那一回，硬生生把五十块的市场通价，给提高到了八百五十块。

第二天酒醒，胖子自己懊恼不已，只不好意思去要回来，到厂里跟柴经理这么一说，又落了师傅好大一通埋怨；末了转悠到孟沅的桌子跟前，涎着脸怪她：“都是你啦，阿沅，你要是昨天跟我去，我就不至于破财成这样。”

如今厂子里的人，除了东方缕直呼她名字外，就唯有胖子对她敢信口开言，别人，包括柴经理在内，都尊称她一声孟小姐，只胖子会毫不客气地叫她“阿沅”，看他那装模作样的腔调，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对于胖子的故作亲热，孟沅向来是冷处理，她搁了笔，抬起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郎经理，我们大陆教课书上，虽然一向把美国鬼子定义为侵略者，但对于美帝国主义的货币，还是很喜欢的。”

“什么意思？”胖子没听明白这拗口的表达方式。

“意思就是，以美金的受欢迎程度来看，你要往外撒，谁都拦不住。”

等胖子下楼去生产线上视察，东方缕把手上的文件夹一扔，气呼呼地道：“活该！谁叫他不叫我的？有我在，肯定不会让他这么糟蹋钱。”

东方缕生气的原因，是柴经理明明当着她们的面说过，胖子如今在外的一切行动，两位秘书都要跟着，她没想到，昨晚胖子就只悄悄叫了孟沅，都没有通知她一声，明显当她的地位，要低过孟沅，甚至都没把她放在眼里。

孟沅忙平息她的怨气：“是我忙忘了。当时你没在，后来我忘了告诉你一声，早知道这样，你跟了去拦着点，郎经理这冤枉钱也能亏少点。”

“该，亏死他！”东方缕毫不松口，继续板脸，“我才不拦着。不仅不拦，我兴许也多要两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