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荃姐跟姐夫相携离开后，涂少斌跟孟沅两个，相对坐了下来。

孟沅只打算坐上十分钟就离开，可就算只有十分钟，也不至于“徐庶进曹营”呀！她完全没有经验，不知道此刻说些什么才合适，叫的咖啡还没端上来，她连借着喝东西掩饰的机会都没有；偏偏对方也不说话，他面前有杯咖啡，他就盯着咖啡，眼光却睃着等她发话。

搜肠刮肚之后，孟沅问出的第一句是：“涂先生，您今年贵庚？是哪里人啊？”

对方答完，她又接着问，身高、体重、哪所学校毕的业、什么专业、目前工作的主要内容是什么、家里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都在本地还是在老家……

连珠炮般单边发问，孟沅正襟危坐，把自己想得出来的所有问题，除了收入这个敏感话题外，全部问了一遍，让她感觉自己很像一个认真负责的派出所户籍民警，这哪里是相亲，分明是刨根究底的社会家庭关系专项调查。

对方只问了她几个基本问题，大概她的情况，姐夫已经预先说过，所以对方问题就少得多；她均据实相告，言简意赅。

这一轮“你问我答”下来，双方再无多余的交谈，幸好孟沅的咖啡已经上来，她可以端起杯子，慢慢啜着，把自己的局促隐藏在杯沿下方。

“孟小姐平时喜欢做什么？喜欢看电影吗？”对方又挑起个新话头。

“没什么喜欢的，看看书而已。我们厂在关外，很偏僻，别说电影了，连电视机都没有。”她老实做答。

“喔？那你很少到市区吗？是不是每周才能过来一次？”

“差不多一两个月来一趟吧。”她想了想，还是夸张一点好，“也没什么跑回来的必要，要买东西，横岗镇上多半都有卖的。”她心说，我八百年才来一趟深圳，你总不至于肯陪我耗！

“其实还是市区里机会多一点，孟小姐你是大学毕业生，又有工作经验，在市区找份工作应该不难，收入肯定要比关外二线高。”

“我挺喜欢安良的。我们老板把整个厂都交给我管，我可不能辜负他的信任。”孟沅听得出来，对方当然是希望自己别离得这么远；但她就是要躲得远远地，才能够躲开旧日，不复再有机会交织。

话题又卡住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端起咖啡来喝，而且心照不宣地把头都扭向窗外风景。

在孟沅还没提出告别之前，对方已经先期站起来，他向她抱歉道：“不好意思，孟小姐，我忽然想起还有个事没处理，如果不怪我太失礼的话，我就先走一步了。”

既然他要先撤退，孟沅反而不用着急，如果这时候自己也说要走，那不是故意为难对方吗，你让对方是送呢还是不送？

“嗯，没事，您先忙您的，我还要再坐一会儿。”她识趣地留下。

等对方一离开，她立刻放松了下来，托着腮，眼瞅着他的背影从玻璃窗边快速消失，果真是一点都不迟疑；她笑得眼睛弯弯地，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什么事情把你乐成这样？”她身边突然传来这样的问句：“一瞧就知道你是来相亲的，成果如何，说来听听？”

孟沅愕然地转头看向声音处，谢佛山正笑咪咪地望着她，然后顺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又问：“卡布奇诺？这你就外行了，这里最出名的是蓝山，正宗的牙买加货，香醇甘厚，润滑微酸，不像外头，基本上全是假冒伪劣。来，我请你喝一杯。”

***

孟沅被神出鬼没的谢佛山小舅舅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她眨巴着眼，又扫了一眼自己面前一滴咖啡都不剩的杯子，狐疑开询：“小舅舅同志，你怎么知道我喝的是卡布奇诺？”

谢佛山打个哈哈，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音：“山人掐指一算，这些小事不在话下。”

孟沅把下嘴唇扁起来，做了个鄙视的表情：“编，你就接着编。”

谢佛山招手吩咐服务小姐，给这边上一杯极品蓝山，他自己则要了一杯黑咖啡，孟沅原不想再喝，她担心喝多了会影响睡眠，本待拒绝，可谢佛山在她摆手说不之前，就扬起下巴瞪眼道：“怎么？还怕我这儿的蓝山有假不成？那也太不给我这个老板面子了吧！”

见孟沅一脸错愕神色，他笑道：“有那么吓人吗？你不至于把我说过的全忘光了吧？我记得告诉过你的，我开了一家咖啡厅。你有那么健忘吗？”他接着打趣，“小沅，你还没成七老八十哪！”

“青年痴呆综合症，不行啊！”孟沅痞气十足，当着谢佛山，她想说什么都敢。

“怎么着，看刚才那架式，对方跟你不来电？”他把一杯咖啡推给她，自己端起另一杯来喝上一小口，咂嘴道：“人也够丑的，还看不上你？我瞧着这小子逃得飞快，你到底说什么了，把人家吓成那样？”

“我就查了查户口，表现了一番自己对乡村的热爱而已。”

“哈，话不投机对吧？能对上你胃口的也没几个。”谢佛山刺她，“就你那眼光，说高也高，说低也低，没个准儿，跑偏都不带停的。哎，一年没见，你躲哪儿去了？传呼停机，公司电话找不着人，刚子跟情儿也没联系过，我以为你人间蒸发了。”

“没蒸发，仙山坐禅，物我两忘。”孟沅信口胡说，“这才下尘世，就被你逮个现行，唉，修行一年全白费啦。”

“你这是要重出江湖么？以前的凡尘俗世，当真烟消云散，可以放下了吗？”他语带双关。

他辨得出来，孟沅故作的轻松。

跟从前一样，谢佛山还是出言无忌，孟沅与他相交纯由本心本性，在他面前，她可以很轻易地就直承其事：“放得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这时光哪一天会等人？抽刀断水，举杯销愁，一样都是流光容易把人抛，还不如一片冰心在玉壶，且放闲情天地间。”

谢佛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自然理解她话里的意思，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如今做任何事情，都只能影响将来，而不会改变过去。

“想得通是一天，想不通也是一天。我以前老喜欢困守，以为那是一种坚持，一种境界，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消磨时光，虚掷岁月，除了辜负自己，什么也不值。”孟沅很肯定地说，她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们这种人，哪有这么轻易就肯放下的？”谢佛山再喝一口黑咖啡，袅袅上升的薄烟气息中，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伤感起来：“小沅，你是个聪明人，也很幸运，能抽身走出来。”谢佛山收起他一惯的散漫，像在自语，“我等了九年了，到现在，都不知道她还在不在？”

什么意思？孟沅茫然地盯着谢佛山，不明白他意之所指。

“这些画，都是她以前画的。”谢佛山指着墙面上的几幅中国戏曲人物造型的油画，慢慢地说：“用西洋画法画中国戏剧人物，这是她的首创。”

谢佛山的这家咖啡馆，是为了一个叫“若水”的女孩子开的。若水是他恩师最喜欢的女弟子，也是他的师妹，从小就跟着父母学油画，但她自己骨子里更偏爱中国风，因而上了大学之后，就自作主张，拜师主攻泼墨山水；若水相貌秀雅，个性却活泼娇憨，尤其喜欢中国古诗词，自己时不时舞文弄墨一番，这一点上跟谢佛山很投契。

她因羡慕谢佛山写的一笔好字，常常请他帮自己的画作题字，谢佛山还帮她专门治了一方桂林鸡血玉的印送给她，阳篆二字“上善”，取“上善若水”之意，作为她的私人佩印。一来二去，两人情愫渐生，花前月下，许下男婚女嫁的诺言。

就在九年前，大学毕业典礼之后，若水趁着暑期，独自一人，背着画板外出采风，说是去云南，半个月就回来，结果，从此伊人烟渺，再也没有出现过。

谢佛山在云南找了三年，红河、昭通、德宏、迪庆……他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偏远山区。

失踪到四年，按《民法通则》的规定，就可以视作死亡；但无论是若水的父母，还是恩师，包括谢佛山他自己在内，都从来不曾承认过这个事实。

“过了这个月，她就满三十一了……我宁肯认为她是流连在哪座仙山上不肯回归凡间，也不相信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我而去。”谢佛山薄唇轻抿，他唇角的线条在这一刻显得刚毅，浑不似他平素的跳脱不羁，“我这家咖啡馆，二十四小时都不打烊。我会一直等她，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这是我的宿命。”

“小舅舅，你这样不会太苦了吗？”孟沅喃喃地问。

“只要有希望，就不会觉得苦。她在我这里，从来没离开过。”他指指自己胸口，这般回答，最后把杯底的黑咖啡一饮而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情不关风与月。

两人一时无话，各自饮着杯中这种象征着“力量与热情”的液体——虽然，这两个人，对于力量与热情，都有着事实上的欠缺。

天意难违，造化弄人，世事的无力感，常让人绝望。他们，便是于绝望中，仍旧不肯放弃希望与挣扎的同一类人。

“怎么样，我的蓝山味道正宗吧？”谢佛山已经抛掉了刚才的怅惘心态，重新换过轻快口吻。

“说真话还是假话？”孟沅问。

“废话！”

“那我可照实说了啊~我还是喜欢加了大量牛奶跟糖还有奶油的咖啡。”

“那你不干脆直接去喝牛奶？”

“这主意不错！”孟沅应声附和。

“早知道你就这欣赏水平，我就不让你糟蹋这杯极品蓝山了！”谢佛山一副明珠投暗、锦衣夜行的便秘表情：“我这蓝山咖啡豆，成本都一千多一磅，跟那些高山豆、水洗豆风味相差甚远，国内还没渠道进口，都是辗转托关系从牙买加带过来的，不像外头那些调味工艺弄出来的蓝山风味咖啡，多了‘风味’二字，那就谬之千里，那些巴西豆国内售价才一百多一磅，云南的就更便宜。这里头学问大了去了。你仔细回味一下，是不是这咖啡一点都不苦，带酸味跟水果香？”

孟沅于是努力伸舌头在口腔里转过一圈，咂了又咂，这才老实承认：“尝不出来。”

气得谢佛山很想揍她。

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孟沅见天色已晚，这才告辞而去，走之前，她把厂里的电话留了下来，还让谢佛山转告罗刚夫妇，说以后有时间会去看他们。

听谢佛山说起师兄近况，岑情已经怀了第二胎，他们正热切地盼望着想生个宝贝小公主。

“等情儿把老/二生下来，我姐就更没功夫管我了。”谢佛山在座位上伸起了懒腰，“一不留神，我都当了好一阵舅公啦，唉，不服老不行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