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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烽火路·下_二十一 新年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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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瑞来到二姨太房里,二姨太已收起适才那副焦灼失措的模样,她甚至坐在窗前翻阅一本旧小说。看到苏锦瑞便若无其事地问:“大小姐这么有空来看我?怎么小洋楼那边的事不忙了吗?”

苏锦瑞一听便知道,二姨太又在揣着明白装糊涂,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适才着急上火冲下楼梯的是谁。二姨太既然要装,她便陪着好了,横竖该急死的人不是她。苏锦瑞笑眯眯道:“没什么事,就问一声,您的药可送来了?”

“哦,还不曾,没那么快吧?最近老太爷身体有恙,全家人都忙,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我这边也是有的,我又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二姨太淡淡一笑,“我的身子就这样了,吃不吃药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二姨太惯有的拿腔拿调的做派,委婉中带着尖锐,委屈中带着控诉,霎时间苏锦瑞几乎要以为那个旧时的二姨太又回来了。那个二姨太与她针锋相对了多少年,总是野心勃勃,却也总是生机盎然。可惜,自打她拿腰带挂房梁寻短见不成后,整个人都如换了个芯一样,变得颓丧而冷漠。她对苏大老爷死了心,连带着对苏锦瑞也没了火气,往日里逞能出风头的兴致也荡然无存。今日她突然又用以前的腔调讲话,苏锦瑞听着竟不觉得厌烦,反倒觉出一丝怀念。她凝望着二姨太的脸庞,当初那些与之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龃龉与争斗,现在想起来,就如同隔了千山万水一样遥远,远到只余一个恍惚的印象。原来曾经有那样一位姨太太,曾经有那样一位大小姐,她们拿小事当大事,但当真的面临大事时,她们却都以不同的方式退回缄默。

苏锦瑞忽而就有些感慨,对二姨太这种故态复萌多了些宽容,于是她答道:“确实,祖父一病倒,家里许多事都乱了套。可规矩还是规矩,我已经去厨房说过了,姨太太的药必得按时按日送的,您就好生将养着,再有第二回,也不用您亲自出马,打发人跟我说一声就行。”

姨太太吃惊地看着她。

苏锦瑞道:“吃药不吃药,不是小事,您还是要自己当心身子,别的不说,苏锦香还没长大呢,您不想看着她长长久久的啊。”

她一提苏锦香的名字,二姨太便浑身一震,眼中掠过一丝慌乱。苏锦瑞心下生疑,便又进一步道:“姨太太,除了煎药,其他的事若有让您不满的,您也尽管同我说。说句大白话,咱们过去的事不提,走出去可都算东楼的人。”

二姨太太嘴唇嗫嚅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笑了笑,道:“大小姐如今说话还真是不一样,到底是老太爷调教过的,我们二小姐就差远咯……”

苏锦瑞能把话讲到这个份儿上,已是看在苏锦香的面子上,可二姨太仍旧不信她,东拉西扯想岔开话题。她禁不住又道:“姨太太,您再想想,可还有事同我说?”

二姨太摇头道:“多谢大小姐,我一个静养的人还能有什么事?”

“那就最好。”苏锦瑞干脆道,“那我告辞了。”

“慢走。”

苏锦瑞离了二姨太,越想越不对劲,二姨太自投缳未遂后,整个人偃旗息鼓,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处处都透着勘破世情的颓废。她以往最重与大老爷之间的情分,嘘寒问暖恨不得将一个贤妻演绎到十足十,可如今大老爷的衣食住行,她全部丢开不理,两人若非必要,连照面都不打一个。大老爷她都放得下,那与自己那些明争暗斗、利益纷争,二姨太又有什么放不下的?恐怕这个世上,也就是苏锦香,还能令她牵肠挂肚,有些人气了。

苏锦香。

苏锦瑞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想起自打祖父病倒,自己忙进忙出,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苏锦香。她立即命人去问二小姐在哪儿,答曰这几日天天早起出门,晚上才回,厨房已有好些天不曾开过二小姐的饭了。

当天晚上苏锦瑞等到十一点钟,仍不见苏锦香回家,她暗自心惊,第二日立即命人把伺候她的丫鬟及老妈子带过来问话。这两个都是二姨太的人,平时与大小姐这派的俨然就不对路,此时怕是早听了二姨太的吩咐,都回道二小姐去二姨太的娘家亲戚那儿小住两日,已经报给大老爷知晓了,大小姐不必担忧。

这是拿她当傻子糊弄呢?

苏锦瑞找来阿秀女商量:“只是去亲戚家,二姨太绝不会着急成那样。你去打听一下,之前她们母女是不是有过什么争执或异常。”

阿秀女暗暗咋舌,两人对视一眼,皆想到种种隐私不堪之事,脸色都不好看。

“夭寿咯,二小姐,二小姐不会出事了吧……”

“不要乱讲。”苏锦瑞喝住她,“去,给钱也好,威吓也好,撬开那个小丫鬟的嘴。”

阿秀女应承了去,过了半日来回话,神色慌张。

“打老太爷病倒后,家里个个都顾着小洋房那边,二小姐没人管了。当初只是在外头吃晚饭,后来便接连好几日玩到半夜三更才回来,都是小汽车送到家门口,身上带着烟酒气,问她去哪儿,说是跳舞打牌呢。”

苏锦瑞道:“后来呢。”

“二姨太不准她再这样,说要扣了她的零花钱,二小姐倒笑了,讲几块钱的事,二妈喜欢,就当她孝敬了,把二姨太气得够呛呢。”

苏锦瑞沉下脸:“她真这么说?”

“真真的,小丫鬟说,当时生怕她们吵起来殃及池鱼,恨不得躲远点,哪知二小姐没吵只是笑。后来回房,她伺候着换衣裳时,瞧见二小姐从手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里头一粒黄豆大的金刚钻戒指,对她讲,那个戒指够买她十个八个了。”

“还有呢?二小姐跑出去那天,又发生了什么?”

“那天二小姐如常早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狐皮裘,拎着小黑箱,临出门才拿了封信让她转交二姨太,随后环顾了一下四周,说……”

“说什么?”

“说总算是可以离开这儿了。”

苏锦瑞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小姐,二小姐这是,这是……”阿秀女困难地选择词汇,半天选不出个合适的,压着嗓子道,“这是跟谁跑了吧?”

“糊涂,真糊涂啊!”苏锦瑞咬牙骂道,“平日里像个人精,可到底脑子里装的都是草糠。外头,外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男人的朝秦暮楚朝三暮四,她都知道什么呀她……”

苏锦瑞再也坐不住,带了阿秀女再次直奔二姨太的卧房。伺候二姨太的老妈子压根儿拦不住也不敢真拦,虚嚷两句便让苏锦瑞进了房。她进去时,二姨太似乎正要出门,丫鬟往她脸上扑了过多的白粉,上的胭脂也不匀,整个人病后干瘦干瘦的,再配上这样粗糙的妆容,乍眼看过去触目惊心。就像一朵原本已经枯萎的花,再往皱巴巴的花瓣上刷鲜红的颜料,不仅遮掩不了衰落的事实,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苏锦瑞满腹叱责的话,在看到二姨太的一刹那反而说不出口了。她意识到,苏锦香这么下落不明,二姨太心里头不知道怎么担惊受怕呢,这时候还去责怪一个心急如焚的母亲,又有什么意义?苏锦瑞和声问道:“二妈,您这是要上哪儿?”

二姨太用表演式的气定神闲道:“我出去看个娘家亲戚。”

“你身子不好,外头又冷,有什么亲戚,招呼来家见便是。”

二姨太昂起头:“怎么?我现下要出个门还得大小姐您同意了?”

苏锦瑞笑了笑,示意阿秀女关门,顺带把二姨太的丫鬟带走。二姨太是聪明人,一看这举动脸上那点假笑都不见了,直起腰板警惕地盯着苏锦瑞。

苏锦瑞叹了口气,走近她,问:“你可晓得,圣诞节那天晚上,我在陈公馆与邵表姨妈他们撕破脸的事?”

二姨太皱眉,疑惑道:“我自然晓得。”

“那天晚上,若无苏锦香帮我,恐怕我就得顺着邵表姨妈设的局,成为大庭广众之下的笑柄。”苏锦瑞耐心道,“不只那次,在那之前之后,苏锦香帮过我,我也帮过她,我们俩,或许没旁人家中姐妹间该有的亲亲热热,可要说我们之间没半点姐妹之情,那却不尽然。二妈,不管你信不信,我是不愿瞧见她在我跟前栽大跟头还袖手旁观的,想来她对我也大抵如是。”

二姨太有些动容,却仍然装傻:“大小姐,我不明白你同我讲这些有什么意思……”

苏锦瑞彻底没了耐心,道:“直说了吧,苏锦香在哪儿?你不跟我说,我便去禀报祖父,到那时就由不得你不说了。”

“苏锦瑞!”二姨太惊跳起来,“你……你安的是什么心别以为我不晓得,阿香要有事,我第一个不

放过你。”

“你不放过我什么?苏锦香要真有什么事,不用我,父亲、祖父他们才是第一个不放过你!二妈,你再这么隐瞒拖延下去,就不是在救她,而是在害她,你难不成忘了父亲是什么人,忘了祖父是什么人?还是你真个打算让苏锦香小小年纪就被逐出家门,被父亲登报断绝父女关系?!”

二姨太后退一步,呆坐到凳子上,眼中瞬间涌上泪,哭道:“我苦命的孩子,做了什么孽托生在我肚子里,一家子人全是豺狼虎豹,半点人情都不讲……”

“行了!”苏锦瑞打断她,“这会儿可不是哭的时候,等苏锦香真个找不回来你想哭死我都不拦着。你现下跟我说实话,我还能帮着找找,没准儿就能赶在父亲他们察觉前,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接回来,那样大家皆大欢喜,也能过个平安年。你要是再磨蹭下去,等苏锦香坐上火车搭上渡轮,那可就是天南海北再也寻不回来了。怎么样,要不要信我?”

二姨太低头擦眼泪,半晌不出声。

苏锦瑞只好又道:“信不信我由你,可去不去跟祖父讲,却由不得你。”

“你真会帮我们阿香藏着掖着,你有那么好心?”二姨太迟疑着问。

苏锦瑞不怒反笑:“我犯不着同你赌咒发誓,你自己看着办吧。”

二姨太吸吸鼻子,道:“反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我姑且信你一回。”

“那好,她到底去哪儿了?”

“我,我也不晓得。”二姨太摇头哭道,“头天晚上还好好的,二小姐来看我,还同我道歉,说之前不该跟我顶嘴,她只是年轻贪玩,让我不要怪她。她,她还讲,现下她是没能耐,不能照应我,可终有一日她会当个支应门庭的阔太太,到那时,她就把我接出去,让我过再也不用看人脸色的好日子。可谁知道第二天她就不见了,走了,给我留了一封信,就写自己要去过自由的新生活,让我别担心。我怎么能不担心啊?我闭上眼全是她出事的样子,她这哪儿是过什么新生活,她这分明在挖我的心啊……”

“你就没派人出去找?”

“怎么没有?”二姨太睁着哭红的眼睛低喊,“我让人都找遍了,她常去的地方、常来往的人都找遍了,没有,也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怂恿的她,叫我找出来,我非跟他拼命不可……”

“她在陈公馆结识的人呢?都有哪些,你没去问?”

二姨太道:“自然问过了,她来往的就那几位太太小姐,这两天压根儿就没人见过她。”

有一句话在苏锦瑞嘴里犹如含了千斤的橄榄,犹豫了再犹豫,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二妈,你老实同我讲,苏锦香所谓离家,是不是,是不是跟一个男人走的?”

二姨太呆了呆,没回答她,却拿帕子掩面号哭了起来。

苏锦瑞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走出二姨太的房间的,她只觉一颗心沉到底却浮不上来。她扶着阿秀女的手,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适才在二姨太那儿不肯流露的忧虑惶急,此刻都涌了上来:“阿秀姐,怎么办?苏锦香会去哪儿?她现在人会在哪儿?火车站离家不过两刻钟的车程,江面渡轮更是来来往往,她随便坐上一个,天南地北还怎么找?你说,她会不会真个找不回来了……”

“大小姐你别急,你别急啊。”阿秀女忙坐在她身旁宽慰她,“你听我讲,二小姐便是想走,也得她跟着的那个男人顷刻能走得的。省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那男人既然能送得起金刚钻戒指,定然不是没家底的人。他敢在省城的地界勾引大家小姐,那身边,就未必会有妻妾环绕着的,二小姐的交际圈就那么点大,单身又有钱的男人,不难找。”

苏锦瑞冷静下来,点头道:“没错,金刚钻戒指倒罢了,她上回还给我瞧过一个江诗丹顿出品的项链表。这种表便是祖父那儿也不过藏了两三块,那个人一出手便是全水晶表壳项链,这不仅得有钱,还得有门路才行。对了,就是圣诞节那天,我记得她出门时身上分明一件首饰没戴,回来时却多了条项链,送项链的人,当时也在陈公馆。”

她眼睛一亮,看向阿秀女:“苏锦香性子张扬又高调,这件事她不可能做得密不透风。可恨我却怪她太虚荣,从来没留意过她到底与何人往来,不,她说过的,她跟我炫耀过的,是谁来着……”

苏锦瑞在屋里来回踱步:“苏锦香最爱打扮,最好时兴首饰、时髦衣裙,与她常来常往的,定是这些东西的同好,我想起来了。”

她脸色苍白地看向阿秀女:“有一回,她跟我说裙子从巴黎订的,陈公馆三太太也有一条。可是,二姨太刚刚说,陈三太太那边,她分明是打发人去问过了的,并没有什么消息……”

“二姨太跟陈公馆全无交情,谁晓得那位三太太是敷衍还是真心?”阿秀女道,“大小姐,这事还是回禀老太爷吧,老太爷出面,整个省城谁家会不给面子……”

“不行,祖父眼里最揉不得沙子,被他知道了,苏锦香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苏锦瑞道,“况且他身子不好,万一再气出个好歹怎么行?”

“那咱们老爷呢?”

苏锦瑞凄然一笑:“若我们的父亲是顶用的,苏锦香哪儿用得着出走?”

“这不行那不行的,那你说怎么办?”

苏锦瑞嘘出一口气,幽幽道:“你忘了?还有一家人,跟咱们认识,跟陈公馆又有往来。”

“大小姐,你是说邵表姨妈他们家?”阿秀女惊叫起来,“不行,你不要去求邵家的人,想都不要想,要求也让二姨太自己去求。”

苏锦瑞看着她,目光痛苦。

“你,总之你不要去找邵家,找谁都不要找邵家。还有,还有别人可以找的,比如,比如叶二少爷,对,叶二少爷!”阿秀女突然拍手道,“你忘了,叶二少爷人仗义,交友广,还有报馆的朋友,你寻他帮忙不是更好?”

苏锦瑞愣住了,喃喃道:“叶家二哥?”

“对啊,除了他还有哪个?找他帮忙,总好过你去求邵家。”阿秀女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心疼道,“我的大小姐啊,你是什么人,阿秀还不知道吗?你才是真正眼里揉不下沙子的那个。这世上,有人爱财,有人爱名声,有人贪美色,你却是重情分,邵家少爷与你青梅竹马,邵太太又看着你长大,他们在你心里头分量有多重,我伺候了你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吗?可偏偏就是他们辜负你,你过不去这道坎,才要跟他们当众闹翻。你这样,真能去求他们?更何况是不要脸面去求他们办这种私密事?邵家人答应帮你,你从此便在他们跟前矮了一截。邵家人不答应帮你,你还是要在他们跟前矮一截。大小姐啊,以你心高气傲的脾气,那样你得多苦?你就像过世了的大太太那样,你们委屈不了自己的,何必逼着自己去求全呢?听我的,别去求邵家人,不到生死关头,永远都不要去求他们。”

苏锦瑞眼眶泛红,哑声道:“阿秀姐……”

“叶二少爷却不同,他本就古道热肠,托他帮忙不论成与不成,起码消息是不会走漏的,你先就没了后顾之忧。他又能文能武,要是二小姐没离开省城,咱们怎么去要人呢?你单枪匹马去啊?你身边也要有个人帮忙不是?”

这句话立即点醒了苏锦瑞,她忽然心就定了,点头道:“你说得对,备些年礼,我去找他帮忙。”

时间一进入腊月,省城里各行各业都忙碌起来,掌柜的忙着年终清货,伙计们忙着卖力干活,船工忙着撑船,入城出城的人川流不息、络绎不绝。马路边、街道口,一夜之间冒出来许多走贩,挑着两个箩筐,卖干果的、卖海货的、卖竹编小玩意儿的、卖发粿白糕的、卖布匹绣样的,甚至小鸡小鸭、贱狗肥鹅,林林总总,花样繁多到应接不暇。偌大的省城,骤然间成了一座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大集市。单拿怀仁巷来说,从巷口这头一直走到那头,几乎得用力挤过人群,方能顺利到达自家门口。你以为回家就能清净了,哪晓得一抬头,左边骑楼那儿的女人刚甩出一床湿答答的床单,右边邻居家阿婶正颤巍巍地挪着小脚将一个烧柴火的铁皮炉点着蒸年糕,一边是水滴不息,另一边又烟雾缭绕,根本躲都躲不过。这时候你才惊觉,原来快过年了。

过年,对女人们而言,意味着一场漫长的操持与没有报酬的辛劳又宣告开始,从腊月中开始,拆洗、晾晒、扫尘、浆米,买这买那,送神还愿,把一家老小弄得干净体面,掰开来揉碎了,全是操不完的心,数不过来的琐碎。偏生天公不作美,今年冬天雨水太多,冷意一层叠着一层,层层叠叠,冻得人手脚都舒展不开。好容易

遇上一天出了太阳,日光白花花照在房脊上,宛若平白无故能占老天爷的便宜一样。怀仁巷的女人们争先恐后地出来,将家里的被面、压箱底的好衣裳、存了多少年的衣料、先生和孩子身上的棉衣都扒下来,拆的拆、洗的洗。天台不够晾,竹竿自然要撑到街面上,街面上不够晾,窗台下、向阳的楼道扶手,巷口里能见日光的地面上,架两个凳子也能多搭一床棉胎。整个怀仁巷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布,远远看过去,犹如挂了万国旗一般。

叶大奶奶自然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一般为自家争夺领地,又将大门前的一圈石台阶占领起来,支起一个矮凳放一只圆笸箩,里头铺了一层蒸好的盐水花生,晒干了,这便是正月里待客的茶果点心。可惜左邻右舍皆不是弱的,家家未必需要晒花生,然而她占着台阶,令人进出不得不绕着这个圆笸箩走,自然引来骂声无数。叶大奶奶亲自出马,穿着葱绿的袄,梳着光溜溜的头,叉腰站在花生旁操一口流利的官话见招拆招,夹在一堆福建话、山东话中毫不逊色。她骂得兴起,连忙进忙出的叶小姐也顺带骂进去。叶大奶奶从她拆洗被面不够快嫌弃起,直骂到她贪睡晚起,要不是自己一早爬起来,只怕天台两根竹竿也早让人占了去,不趁着今日天好赶紧洗洗涮涮,难不成要叫一家子老少爷们儿穿着有霉点的衣裳过个倒霉年吗?

叶小姐如今年纪渐大,已到了知羞耻明是非的年纪,这段时间又在叶棠教导下看了些新书,已对叶大奶奶的权威悄然产生了怀疑。偏生叶大奶奶仍旧当她是从前那个死了亲娘怕得要命,连睡觉都不敢一个人睡,还要她带着才敢闭眼的小丫头,全然忘了对方不知不觉中已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一张利嘴,当年公婆在世,那是连公婆都敢呛的,又哪里把个小姑子放在眼里?这时候她只顾自己骂得痛快,哪管叶小姐听着听着小脸越来越白,眼中蓄了泪滴溜溜地打转。

突然“砰”的一声闷响,叶小姐手上的木盆摔到了地上。

一个木盆摔了,盆里正洗着的衣裳和水洒了一地。

叶大奶奶吓了一跳,一句“作死啊,笨手笨脚,还不快点把衣裳捞起来重洗”还没训完,就听叶小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越是老实的人,长久积压下的爆发越厉害,叶小姐竟一反常态,边哭边骂:“你就会欺负我,你不就欺负我没娘吗?我娘要还在,你也敢这样欺负我?我每天做那么多家事,你还要嫌我,你没良心你……”

她哭喊声不大,却惊动了四下,街坊邻居纷纷探出头来瞧怎么回事。叶大奶奶起初是被小姑突然发脾气弄蒙了,随即渐渐回过味来,恼羞成怒,跳出来尖声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的小贱蹄子,敢说我没良心,我没良心会把你养这么大?会把你从伊犁千里迢迢带回省城来?我没良心会放你在家吃闲饭?不就说你两句,你还跟我犟嘴?你个小玩意儿也敢跟我犟嘴,反了天了你……”

她一边骂,一边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打过去,“啪”的一声把叶小姐打偏了脸,又瞥见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那儿劝:“哎哟,叶大奶奶怎么动起手来了?女孩子不懂事教就好了,这么大的姑娘家哪能说打就打……”

这话无疑火上浇油,叶大奶奶要不发威,反倒会成为苛待小姑子的恶嫂嫂了。她叉腰高声骂道:“长嫂如母,我把她拉扯到这么大,怎么说不得,怎么打不得?你们谁家打孩子倒要外人说三道四?笑话,我哪点对不住她,缺过她一顿饭没有?让她穿过一件露肉的衣裳没有?过两年还得给她张罗好人家,东挪西凑给她凑嫁妆,做嫂子做到我这份儿上,便是我婆婆泉下有知,也挑不出我一点不好来,现下不过让她做点活怎么啦?怎么啦?!敢情你们谁家闺女是养在家中当祖宗供啊?”

她转头,怒气冲冲地挥起巴掌往叶小姐脸上身上打了好几下,边打边骂:“养你有什么用,养你有什么用,一养倒养成了白眼狼啊,一文钱也赚不回来补贴家用,洗个衣裳都洗不好,养你有什么用……”

她还没打够,手却让人攥得生疼,一抬头,却见叶棠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沉下脸冷冰冰看着她。

叶大奶奶有些犯憷,叶棠轻轻甩开她的手,转向自家妹妹,还没开口,叶小姐就已抓住二哥的胳膊痛哭起来。

叶棠心疼地看妹妹脸上的指痕,沉声问:“嫂子,这是你打的?”

“长嫂如母,你妹妹对我不敬,我……我做长辈的还不能教训教训她?”叶大奶奶大声嚷嚷,“不信你自己问她,早起让她洗衣裳被面,她偷懒耍滑,我讲她两句,她倒有十句在那儿等着我,我还不能打两下?”

“长嫂如母?那请问嫂子,天底下什么样的母亲会逼一个十四岁女孩寒冬腊月一大早就洗东西,自己却站在一旁,非但不帮忙,女孩洗得慢还要打骂不休?”叶棠淡淡道,“嫂子见多识广,麻烦给我说说,天底下有这样当妈的吗?”

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此时插嘴道:“怎么没有?后妈呗。”

周围爆发出一阵大笑。

叶棠盯着他嫂子,问:“原来这是后妈才会做的啊?嫂子,那就奇怪了,有些人不是后妈胜似后妈,可怎么还会想要被她打骂的那个拿她当亲妈尊重,这不是强人所难,异想天开吗?”

“怎么是强人所难?分明是人之常情呀。”另一个人接嘴,正是刚刚被叶大奶奶呵斥多管闲事的那个,“殊不知这世上最想立牌坊的,可不是贞洁烈女,而是水船上的妓……”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掩住了口,可这话的未尽之意,在场众人却个个听得明白,顿时四下笑声连天,把叶大奶奶气得浑身哆嗦,尖叫着骂道:“好你个叶老二,你有本事奚落你嫂子,你倒是有本事往家里贴回一个铜子啊?窝囊废,吃白食,枉你长得人高马大却还要靠家里养。我要是你,早臊得去跳珠江,你倒厚脸皮敢站我跟前教训我。没有我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早饿死了,我积了德倒让你们来作孽,呸,白眼狼……”

这些话换往日她也只是暗地里嘀咕,万万不会当着面骂出来,可现下被气糊涂了,待清醒过来时,话已然说出了口收也收不回来。叶大奶奶有些悔,也有些怕,因为她瞧见叶棠脸上已乌云密布,拳头握紧,胳膊上的肌肉遒劲。

叶棠冷冷一笑,目光中露出决绝之意,看得叶大奶奶心惊胆跳,而一旁的叶小姐早已哭出声。她骂人的词汇有限,只会翻来覆去道:“你胡说,我二哥才没吃白食,你才是什么也不做的那个,我二哥才不是窝囊废……”

就在叶棠要说什么之际,突然听得一个清脆利落的女声带着笑道:“哟,叶小姐说什么吃白食呢?难不成你未卜先知,倒知道我今天来府上蹭饭吃白食?”

叶棠抬起头,却诧异地看到苏锦瑞带着人抱着东西笑眯眯地越众而出。她罩着白狐斗篷,下面露出黑缎长裙,脸上没上妆,却仍旧显得光彩照人。周围人都没见过这样的富家小姐架势,一时间都有些蒙,连叶大奶奶也忘了说话。叶小姐忘了哭,只顾盯着苏锦瑞分花拂柳一样走过来,变戏法似的一手搀住叶大奶奶的胳膊,一手扶着叶小姐的背,笑着道:“大奶奶可还记得我吧,我姓苏,西关苏家,咱们上回见过的。叶小姐呢,你可不许忘了我,上回咱们可是说好了要多来往的,不巧我事多,一耽搁就耽搁到现在。趁着年节下送年礼,我赶紧地别家都不去,先到你们家,可算是将功赎罪了。大奶奶,今日我不告而来,多有叨扰,恕罪恕罪,不过您最是宽厚好客的,心里头定是不怪我的吧?”

叶大奶奶被她连珠炮似的话说得脑子也浑了,见问她这句,便莫名其妙地摇头。苏锦瑞笑逐颜开:“我就说嘛,叶大奶奶才不是拘礼的人,我这一路走来,巷子口都堵住了,黄包车也没法进,我们几个只好走着来,可恨我倒穿了硬皮带跟鞋,这会儿脚疼着呢。您行行好,请我上你家坐坐,也赏我一口热茶喝,顺带瞧瞧我带来这些年礼合不合适。哎哟您是不知道,我头回置办这些,送什么送多少,脑瓜子都想疼了。咱们两家是世交,我也不跟您见外了,就还想请您帮我看看,送的东西可有什么不对的,我回头再补救补救。”

叶大奶奶稀里糊涂地就将请她进门,叶小姐更是被她拉着亲亲热热一同上楼去,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她三言两语化于无形,就连叶棠都有些没来得及反应。苏锦瑞提着裙子迈过门槛,回头瞥了眼还呆呆站在那不动的叶棠,“扑哧”一笑,扬声道:“叶二哥,你跟个石柱子似的站那儿做什么?快过来招呼我呀,我今日可是奉了家里长辈的命,特地带了厚礼来答谢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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