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来只是一个很单纯的小女孩。虽然是富家千金，从小上的就是贵族学校，但是她从没觉得自己和别的小朋友有什么不同。每天放了学就和一帮工薪阶层家庭的小孩子窜去小吃街。油腻的环境，狭窄的街道，放在黑黑的铁板上翻来覆去的各种小吃，在她眼里，却胜过了父亲每天给她吃的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山珍海味。

跟自己喜欢的朋友在一起吃东西，她觉得特别有食欲。

在那一帮小孩子中间，有一个话永远不多的男生。在穿着拖鞋踢踢沓沓的黑脸孩子群里，他的校服永远干净整洁，脸永远清秀白皙。陌陌每天在油乎乎的餐桌子上埋头吃着锅饺时，总是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一眼他，他低着眼，吃着自己面前的冰糖粥。那时候的冰糖粥，只要三毛钱一碗，陌陌几乎从来不吃，她的妈妈是个湖南人，她爱吃辣，爱吃肉，爱吃油腻，她每天都是抱着锅饺吃得不亦乐乎。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的那份锅饺面前，多了一份冰糖粥。

她第一次舀了一勺粥送进口里，冰冰的，甜甜的，刚吃完锅饺的油腻似乎就化在了这股凉凉的甜味里。

陌陌觉得，锅饺和冰糖粥简直是绝配啊。

陌陌，和小天，是绝配。

有一次，陌陌大着胆子，递了一盘锅饺到小天面前，“你吃吧，很好吃的。”说完她自己咽了咽口水。

清秀的男孩子看着盘子里的锅饺，轻轻地皱了皱眉，然后抽出一双筷子夹了一个送进嘴里。

“好吃吧，”陌陌得意地看着他笑，“我最喜欢这个了。”

他没有说什么，抬起头来朝陌陌笑了笑，然后把还装着几只锅饺的盘子递还了陌陌，“你喜欢，我不跟你抢。”

“别呀别呀，”陌陌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有的，我就是，买多了，吃不完了，你要觉得好吃，你就帮我吃完吧，要是你不喜欢，不喜欢……就扔掉吧。”其实她舍不得。

男生于是沉默地又把盘子拉到了自己跟前。

陌陌眉开眼笑地走开了。

后来初中毕业了，陌陌顺理成章地进了市里的贵族重点高中，她很少再去小吃街吃锅饺了。那个毕业的暑假，陌陌和那帮孩子开心地在拥挤的街上游窜了一整晚，在她站在一家小网吧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家里的保姆阿姨突然出现，把她塞上了家里的车子带走了，她趴在车窗旁，还能看到小天双手环抱着倚在网吧的门口，神情淡然，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远处。

高中的日子，没有了锅饺，没有了冰糖粥，没有了打打闹闹的小伙伴们，也没有了那个跟她说话没有超过二十句的路小天。

陌陌每天自己抱着厚厚的教科书啃。其实贵族中学里，很少有认真读书的孩子，他们都要么家财万贯，要么后台强硬，没有人担心过自己的未来，可能，也没有人想过自己的未来。

因此陌陌跟他们格格不入，虽然她的长相在学校里也算是清纯可人，但是每当有男生故意接近或搭讪时，她总是推推自己的眼镜，不说话，低头继续翻书。男生们看到她这样，只能悻悻地走开。各班的男生总喜欢在厕所里或在球场上打球时，说起陌陌，“那个3班的童心啊，可惜了，白长那么好看，根本就是个书呆子。”

陌陌不是个书呆子，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她只是想模仿一下别人，那个话少的别人。

她这么认真地读书，也只是想，能够快点，再快点，熬过了高中，等高中毕业，她一定会再去那条小吃街，点她最爱的锅饺，和他最爱的冰糖粥。每次想到这两个东西，陌陌就觉得人生有了盼头，于是她咬咬笔，又开始做似乎永远做不完的高考真题模拟卷。

她只是想再见到他。

没有等到高中毕业，陌陌再一次见到了路小天。

清冷的凌晨，路灯的光在白雾里若隐若现，他穿着橙黄色的制服，带着低低的鸭舌帽，因为天气太冷，还戴了一个白色的口罩，站在和平大街上，一下一下，扫着枯黄的落叶和路人扔在地上的垃圾。

陌陌记忆里的他已经有点模糊了，可是那天早晨，陌陌坐在车子里，居然一眼就认出了还戴着口罩的他。

陌陌没有让车子停下来。

第二天早上上学，陌陌固执地不肯让家里的司机送她去学校，说要自己走路去，以后都自己走路去，借口说要高考了要锻炼身体。童父没有能赢过自己女儿的坚持。

他真的还在那里。陌陌走过去的时候，不自觉地拉紧了书包的背带。

“路小天？”陌陌没有敢看他，眼镜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棕黄色的大扫帚。

扫地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男孩子没有抬头，“你认错了。”他说完迅速转过身继续扫。

“我没有！”陌陌突然有点激动，她觉得自己的手心有点冒汗，“你就是路小天！我不会认错！”

他没有回应她，径直地往前走。

“路小天！”陌陌小步地追了上去，“路小天，你吃早餐了吗？这么早应该还没吃吧，我也还没吃，我们去吃冰糖粥好不好？”她一个学期也没有跟班上的任何一个男生说过这么多话。

男生终于转身了，他看着陌陌白色的羽绒服和她脸上一如以前的笑容，皱了皱眉，“你，别再来找我。”

高考越来越近了。

陌陌从以前小吃街的朋友那里打听到，路小天的父亲生了很严重的病，只能在家里躺着，路小天还有一个读初中的妹妹，母亲一个人支撑不了这样一个家庭的全部开支。他没有办法，只能代替父亲，在清晨的时候出去扫街。

在城市还在熟睡的时候，这个少年，却只能一个人挥动着扫帚，沙沙地，扫开成堆的落叶，扫开沉积的昏暗。

陌陌不再追着路小天不放。她只是每天早起二十分钟，还是步行，默默地经过那个同样在默默做事的男生，她有时候连看都不会看他，只在他看不到自己时，偷偷地看几秒他的背影，然后迅速低头走路，就像几年以前那个小女孩从锅饺盘子里抬起头来偷看那个喝冰糖粥的小少年。

她知道，他有自己的尊严，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那些东西，她不能碰，也不敢碰。

也是从那天她看到他看自己的眼神时，她突然懂了，一些她总是逃避总是否认的事情，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就算她努力地像曾经的他一样读书，努力地在贵族学校里孤立自己，努力地吃再多的小吃，也无法掩盖这样一件早就显而易见的事情。

她好像败了，不知道败给谁。

高考倒计时的日子，她过得太压抑太痛苦，她突然开始后悔没有交过朋友，哪怕一两个也好，她有太多的苦水要倒，有太多的负面情绪要发泄。

只是没有对象。

她开始写日记，本来一开始是很正常的日记模式，后来她的日记，写的更像是一封封信，像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邮戳而永远寄不出去的信。

“路小天，你知道今天政治老师有多么讨厌吗？本来就有了一大堆的作业做不完了，她还非要跟班主任提议说每天要考试一次。”

“路小天，今天隔壁班有个男生来要我手机号码，你说他是不是从外星来的，我们学校谁不知道我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路小天，我今天早上看到你的口罩破了，我很想给你买一个，但是，你肯定不会要吧。”

“路小天，高考倒计时到了一百天了，我突然很紧张。”

“路小天，这么热的天你还带着口罩干什么啊，不怕憋出痱子吗？你真是个奇怪的人，跟我们那秃顶的数学老师一样奇怪，明早别让我再看见你了！”

……

她的日记一天天，从未间断，她觉得自己的心情没有以前那么压抑了，不需要跟别人倾诉，她有自己想诉说的对象。她的日记本先生。

直到有一天中午她回家，发现自己上锁的抽屉被打开了，她扔掉书包，疯狂翻找着里面的东西，没有她的日记本。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屈辱，那天的中午饭，她没有下楼吃。

但是父亲并没有因此而打算还给她的意思。她养成了睡前写日记的习惯，没有那本日记本，她心里始终不安。她并不是怕父亲看到里面的内容，她只是怕父亲，过分注意到那个每一篇日记开头的那个名字。

她终究走到父亲房门口，有点哆嗦，却又异常冷静。

“那个，路小天，是谁？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父亲到底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男孩子。”

“你为什么给他写这么多心里话，这些话你对你爸都从来不说！”童父有点激动，青春期的女儿的心情，他实在无法掌控，每天盼着她跟自己多说点话，她却每天回家就上楼，什么也不说。

“是，以前的好朋友，不是不想跟爸爸说，只是，爸爸忙。”她手抓着衣角，蹩脚地解释。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以前的好朋友”这六个字是不是真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