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不叫会议的会议
和其它的市长不一样，张曙光在市委大院也留了一套办公室。虽说这套办公室很少使用，但放在那里就是一种价值，它时刻提醒着市委的其他班子成员，别忘了第一副书记的存在。
张曙光这样做，当然是有他的理由的：他与刚走的王书记和即将到来的陈志国都不一样，这些人都是外来者，既年轻又有文凭，前途还在梦境之中。而他张曙光却是从汗水苦水里淘出来的泥腿子干部，是从最底层一级一级艰难地打拼上来的。作为一个农家子弟，又没有光鲜亮丽的文凭，他从当时的生产队长干起，从大队支书、公社革委会主任到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副市长、市委副书记，直到八年前当上唐州市的市长，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和痛楚，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最主要的是，他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早已明白自己在官场上的条件和资本的限度，知道自己其实在八年前就已经爬到了人生的最高峰，再也不可能往上走了。所以，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而又不可能再增加的职务和权力。
就和往常一样，只要张曙光一到市委大院的副书记办公室，不出十分钟，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刘一凡就会立刻到他的办公室来，也会以书记的职务来称呼他。
哟，张书记到了。今天，准备怎么安排？
看到张曙光一脸的严肃，刘一凡没敢像平时那样先说点玩笑话。
一凡同志，张曙光严肃地说：我听说，你对接待新书记的工作有点什么看法？
那怎么可能？刘一凡叫冤道：这可是我们市委办的本职工作呢！我想，一定是张书记误会了。
是吗？也许吧。张曙光说：那我问你，为陈志国同志配备专职秘书的事，你是怎么考虑的？
哦，这件事呀。刘一凡笑了一笑：这还真是误会了。我给胡秘书长说，如果张书记没有特别指示，市委办就按照惯例，让新书记自己选择决定。张书记，我说错了吗？
刘一凡虽然是笑脸笑说，但这话中的含义却如钢刺一样尖锐。这也是刘一凡的独特处事风格。他对圣雄甘地很是佩服，就把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主义移植改编到了官场之中，对于不予合作的政坛对手，喜欢使用打软钉子的办法。
不过，一贯霸道的张曙光却对此毫不理会。他说：一凡同志，咱们市委办是为领导服务的专门机构，而服务工作的要求就在于全心全意。特别是为领导配备身边人的工作，更是容不得半点差错啊。
刘一凡只得说：那么，对这项工作，张书记有什么具体指示没有？
指示是没有的。张曙光道：我只是提一个建议。如果刘秘书长这边的人手不够，市府办有两位同志还不错，只要一凡同志需要，我张曙光一定支持！
说着，张曙光拿出一张纸，递给刘一凡：请一凡同志抓紧考查一下这两位同志。如果不合适，也别客气。你直接给我退回来就是。
刘一凡只好把那张两人名单接过来，依然笑着说：好啊！那我就先谢谢张书记对我工作的大力支持了。
虽然，刘一凡的话里透着一股酸臭味，但毕竟按自己的意愿接受了。这件事情办妥了，张曙光的心里还是舒畅的。他准备把重心转到今天的大事上，便笑着亲切地问：一凡，今天都有谁在家呀？
刘一凡答道：哦，如果不包括政府大楼那边，市委大院这边，除了林涛同志还在省公安厅开会，其它同志应该都在大院里。
张曙光说：政府那边，张勃同志下县了。这样吧，你先给李书记商量一下，也不是开什么会，就说是我的建议，请大家到小会议室坐一坐，碰个头，也算总结一下前段时间的工作。
明白了。我这就去办。刘一凡拿着那张名单，轻轻走了出去。
明白什么了？张曙光看着刘一凡的背影，虽然知道“明白了”是这位市委大总管的口头禅，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随即，他把工作笔记从包里拿出来，开始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写碰头会的大纲。---这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工作习惯，虽然他的口才很好，被人称为“张铁嘴”，其实每次发言他都是有准备的：除了大会上使用的大头文章由办公室、研究室或者各业务部门准备，党委常委会和行政办公会的会议发言，特别是在一些公众场所的演讲，都是他自己提前写提纲准备。这样，既能真正表达自己的想法，又能不断提高需要时刻磨练的思维能力，同时还留下了原始的工作记录。是一件三全其美的事。
以张曙光长期形成的阅人经验，他断定即将上任的市委书记是一个脾气倔强、自恃才高的书生型领导。这种人心气高，认死理，还喜欢搞什么上任三把火之类的花活，什么小事都能上纲上线，是很令人头痛的领导类型。因此，对付这种人，决不能正面交锋，必须迂回行动，把锋芒收回来，让对方在短期内找不到出击的口子。这样思量着，他便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下面几行字：
1，对班子有个总结，四个字：团结正派。重点突出团结。希望大家不讲不利于团结的话，不做不利于团结的事。
，对工作有个总结，也是四个字：稳健有力。重点突出稳健。因此，各部门不稳定和不健康的人和事，一定要控制好，不能出任何乱子。
，年底前的工作重点：奋战两个月，全面超指标。重点是把人都赶下去抓经济工作，抓指标落实。全年的统计指标一定要漂亮。争取每人分管的工作都有好政绩能说出来。
他把笔记本合上，到了小会议室，在家的另外六个常委都已经到了，正在听宣传部的常思远部长说什么段子，大家笑得很开心。看到张曙光进来，大家赶快结束了聊天，都按平时的习惯坐到了自己常坐的座位上去。
讲什么好事呀？也让我分享分享！张曙光笑着，算是用这话给大家打了个招呼。并不是真想听那个段子。大家自然是明白的，都笑呵呵地等着他往下说。
好吧。既然是我提议大家来坐坐，那就我先说吧。张曙光把笔记本翻开，但眼睛却一直看着大家：明天，新任市委书记陈志国同志就要上任了，今天，省委组织部长付仕彬同志专门给我通过电话，说是陈志国同志对明天上任的事提了两个要求，一是不要到市界公路上去迎接；二是不要召开全市干部大会，只和四大班子的同志们见个面。他说，过去那些劳命伤财的潜规则都该改改啦！
说到这里，他一下停了下来，面部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我呢，也给付大部长表了态。我说，我坚决支持陈志国同志的建议！不仅这两条要改，而且，凡是不符合现在中央要求的各种明规则和潜规矩，都应该统统改掉！当然了，我今天找大家聊天，不是来给大家讨论制度改革的，我讲这件事，只是想给同志们说，新来的陈志国同志不愧是从中央核心管理机关下来的领导，他是很有政治个性的！因此，我们也应该以崭新的面貌去迎接新任市委书记的到来。
张曙光特意在语气上强调了“政治个性”四个字。他相信大家应该能听懂他的意思。他很留心大家会有什么反应。
组织部长钟明莉是位女同志，对张曙光的领导风格一直有点看法，但平时是惜字如金，从来不第一个发言的，今天却率先开口了：这件事，我们也知道了。本来组织部安排了两辆迎宾车去接陈志国同志，结果，开到半路就被付大部长叫回来了。老张，您有些什么想法和安排，不如干脆都明说吧。
大家也笑着附合说，是呀，老张，您就别卖关子了。
张曙光有点无奈，但还是保持着平稳的心态：你们也太无趣了嘛！我说的这话，难道你们还真不明白？
统战部长龚庆林平时最喜欢研究官场谋略，早就看穿了张曙光的那点心思，他有点乐呵起来，装傻道：老张，什么意思？我是真不明白。我说老张呀，您就直接了当说嘛！您把我们憋坏了不要紧，不也把您自己憋坏了吗？！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里，张曙光大概也就知道了大家的心思，他也就不想遮遮掩掩了：好吧。我的意思是，陈志国同志长期在中央机关工作，思路和作派恐怕和我们这些基层的乡下人都不太一样，不管陈志国同志搞不搞上任三把火，我们都应该统一一下思想认识，这样，无论是从维护唐州的大局出发，还是从配合新书记的工作着想，都是有好处的。
看到大家纷纷点头，开始沉下心来，张曙光就把笔记本上的三个要点展开来给大家讲了。
听完了，大家还是很安静。张曙光也使劲地抽起烟来，让大家在心里完成各自的评估和认同。静静地等着大家的反响。
副书记李少华已经完全听出了张曙光三点意见的弦外之音，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呀。于是，他率先打破沉寂说：我个人很赞同张曙光同志的意见。我认为有了这三条，不仅能够无缝焊接两任书记的工作交接，也对我们配合陈志国书记的工作有好处。关键是，唐州市的工作大局不会因为市委领导班子的变动而受到影响！这也是我们最应该维护和珍惜的。
看到第一和第二副书记都是完全一致的意见，大家也就都纷纷附合同意了。只有纪委书记杨明没说话和组织部长钟明莉没有再发言。
见大家快散了，秘书长刘一凡赶忙说：我最后说明一下，今天只是大家的碰头聊天，所以，今天这个会是没有会议记录的。希望大家也把这一点都明确了。另外，今天的会议精神，市府那边没到会的张勃同志，就请张书记亲自传达了。市委这边的林涛同志，就请李书记代劳了。明天的会议是上午十点，在一会议室，请大家赶早不赶晚。谢谢大家！
这时候，大家都开始往外走，张曙光注意到了纪委书记杨明脸上挂着一团疑云，他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见杨明正起身要走，他急忙过去拍了一下杨明的肩膀，笑着说：老杨，请你留一下，我还有个事要给你单独谈谈。
等大家都散了，张曙光才说：老杨，你好像对我今天的谈话有意见吧？咱们也是一块工作十几年的老伙伴了，有什么想法可以直说嘛！
好吧。杨明还是一贯的炮筒脾气：老张，我就不明白了，什么叫不是会议的会议？讲出来都绕口。什么叫统一思想认识？实际上你这是要封大家的口！这符合哪一条组织原则啊？这根本就是搞小动作嘛！
听到小动作三个字，张曙光的脸色立马就拉下来了：
杨明同志！请注意你的用辞！
他似乎又觉得这语气太严厉了，内心一个声音跳了出来：当前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以团结为重，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不觉自己先叹了口气，换了平缓而诚恳的口气接着说：
老杨啊，你怎么能这样理解我的一番苦心呢！咱们这个班子不容易呀！这八年来，已经换过了两任书记，这马上就是第三任了。每换一任书记，就得换一套思路，换一套人马。搞得我们永远在后面追呀追呀，追得实在太辛苦啦！这几年，好不容易把工作拉上了正轨，咱们唐州经济也从全省第八名提到了第四名，这可都是咱们整个班子拼死拼活拼出来的呀！咱们能眼看着这大好的局面又丢了吗？不！老杨！我们没有这个权利啊！
说到后面，张曙光自己也被自己的话感动了，声音颤抖起来。
唉---杨明看着张曙光已经发红的眼眶，想到这几年唐州的风风雨雨，感到自己可能真的是曲解了对方的苦心，不觉对自己先前的怀疑也动摇了，不自觉地改变了先前的态度，诚恳地说：老张啊，这些事咱们完全可以开正式的会议来说嘛！你说今天这会，算什么？这再怎么说也不符合组织原则，不得不让人疑虑嘛！
老杨，你说得对！张曙光的声音依然有点激动：可是，凡事也总该讲点策略吧，咱们是可以心怀坦白地开个常委会。但是，人家陈志国同志是新来的，他不了解情况，你说他以后看到这个会议记录，让他怎么想？他该怎么想？咱们这样做，其实也是对陈志国同志的一种保护嘛！你说呢，老杨？
也许，你的考虑更全面一些。杨明正想是否应该给对方道个歉，突然看到那种说不清意味的眼神又回到了张曙光的脸上，他感觉自己像吃了个苍蝇似的，一下恶心起来，嘴边的话一口咽了回去，淡淡地说：好吧，我已经明白了。
说罢，再不看张曙光一眼，一边向他挥手，一边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张曙光看着那个直挺挺的背影，想再说点什么，终是又吞了回去，感到自己举在空中下意识告别的手好像已经僵住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