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眉眼之间那一点细微的相似，陈洛无法从面前老人身上看到一点以往自己那个与自己一同训练，一同演习，一同在假期里喝酒，一同并肩的战友的影子。

他身上多了一些以前所没有的沉稳气息，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则多了一些睿智，身上也有了一些上位者的气息。这让陈洛感觉有些陌生。

“能再见到你真好。六十年了，呵呵，六十年了……”

许泽阳摇头感叹着，话语之中尽是唏嘘。陈洛原本很难体验这种感觉，但看着现在已经苍老的许泽阳，心中也不由自主的有了一点同感，似乎自己真的已经与许泽阳分离了许久一样。

“现在我还记得六十年前的那一天。陈洛，你知道么？当我看到你把手放到按钮上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我没法联系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接着你就消失了，不仅你，还有那艘登陆飞船，你们就那样转眼间就消失了。我等了你们足足五天，一直到接到上级命令，才不得不返回。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医生’通过某种我们不了解的手段杀了你，我当时还想不顾一切向它发起进攻，呵呵，呵呵……”

许泽阳眼中和话语中满是岁月的沧桑。

陈洛低声道：“在我的感觉中只有那一瞬间。”

“呵呵，在接到你又重新出现的消息之后，我们的科学家团队就已经对这种情况进行过分析了。按照我们的理论，你知道要达到这种效果，‘医生’要付出多少能量么？”

许泽阳微笑着看着陈洛，慢慢吐出了那个让陈洛震惊无比的结论：“就算将整个太阳的质量化作能量用于为你加速，都还不够。‘医生’的科技实力，实在是超乎我们的想象啊。”

陈洛沉默良久，才喃喃道：“可是我们没有看到有恒星消失。”

许泽阳道：“这才是‘医生’的可怕之处。”

一个念头忽然闯进了陈洛的脑海：“将这么多能量用于为我加速，会造成，会为这宇宙造成多少熵增？”

许泽阳道：“我没有计算过，但应该会很大。”

说着，许泽阳也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里有一个悖论。也即，如果“医生”毫不在乎的随手就以超过一个银河系的能量为陈洛加速，目的仅仅是为了阻挡陈洛引爆地球上的氢弹从而摧毁地球生态，这，这不嫌太浪费了么？

这种情形，就像是人类引爆了一个氢弹集群，却仅仅只为了杀死一只蚂蚁一样。

一定有哪里错了。

要么，“医生”根本就不像人们原本认为的那样如此在乎熵增，它可能根本就不关注这一点，要么，阻挡陈洛引爆氢弹集群这件事情还有别的目的。又或者，“医生”掌握了另外一种为有质量物体加速的方法，而这种方法，或许不必消耗如同人类物理理论计算之中那么多能量。

可是这又引申出一点，科技先进如“医生”，难道除了为陈洛加速以延长时间之外，会没有能力用其余的方法来阻挡陈洛引爆氢弹集群？

这不合理。

直到现在，陈洛才发现之前几天，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一点。

陈洛安静了下来，许泽阳也开始沉默。良久，许泽阳脸上才重新出现了一些微笑。他拍了拍陈洛的肩膀，将陈洛从沉思之中唤醒：“陈洛，不要再去想那些东西了。它们没有意义，没有意义，你明白么？”

陈洛低声道：“如果我们能真正搞清楚‘医生’的意图，我们说不定可以找到办法，真正的威慑到它，从而为我们争取到一线生机。”

许泽阳站了起来，面对着窗户，背对着陈洛，声音之中满是萧索：“没有用的。我们的星系已经被污染，‘医生’已经离开，我们威慑不到它了。”

陈洛也满是震惊的站了起来：“污染？什么污染？‘医生’离开了？”

“我们拍摄到了那团光团离开太阳系的画面。但太阳系里，那种导致我们人类无法生育的暗物质辐射并未消失。我们有理由认为它已经走了。毕竟……欺骗我们，有什么用呢？”

是啊……都已经这样了，欺骗人类，对“医生”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吗？

陈洛脸色阴晴不定，没有说话。

“太阳系已经不允许我们生存了。所以我们决定开始执行‘星火’计划。”许泽阳慢慢说道：“你应该知道，当初洪明轩和常磊博士在无工质推进方面有了一些关键性的突破，而这意味着恒星际远航的可能。所以，我们计划建造一艘恒星际飞船，搭载着我们人类的精子库和卵子库，到其余的恒星系去，在那里延续我们的文明……”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果真的能顺利到达其余的恒星系，哪怕只剩下一名人类，只要事情顺利，也可以借助精子库和卵子库繁育出一个新的人类文明来。

“这，才是我们人类文明的唯一希望啊，为了这个计划，我们所有人都努力奋斗了几十年时间，幸好，我们在老龄化社会全面到来，生产力衰减到最低点之前完成了‘星火’号飞船的主体建造任务。二十三年前，我们唤醒了‘夕阳计划’之中冬眠的胚胎，培育出了将近一万名年轻人，如果一切顺利，这些年轻人将会成为执行星火计划的主力。”

许泽阳苍老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一点光芒。他声音略带颤抖的继续说着：“届时，会有一百一十八名年轻人生活在星火号飞船上展开远航，剩下的年轻人则会负责执行各项地面保障任务，根据计算，星火号飞船会在大约五十五年时间后到达巴纳德星系，当然，因为远离太阳系的缘故，在这过程之中，他们有机会诞生自己的后代，到达目的地后，他们虽然已经老去，但他们的后代将可以担负起繁衍人类，改造行星的任务……人类文明，将在巴纳德星系里，星火燎原……”

“这，就是星火计划。这，就是我们能想到的，我们人类文明的唯一出路，也是我们这一代人为之奋斗终生的目标。”

陈洛满是震惊的望着许泽阳，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到了现在，陈洛才理解之前李谷将原太空军基地称呼为太空船坞是什么意思。很显然，那艘恒星际飞船就是在那里建造的。

“都疯了，都疯了。”陈洛喃喃道：“在这之前，我们甚至连木星系统都没有登陆过，现在却直接建造出了恒星际飞船……泽阳，你真的认为这是我们人类所能做到的事情吗？”

“陈洛，你要知道，星际航行的难度并不随着距离的扩大而等比提升。星际航行六光年的难度，并不会比星际航行一光年的难度提升太多。以前的我们，并不是没有将人类宇航员送上木星系统，乃至天王星、海王星的能力，而是不愿意承担一点风险。你应该知道，早在人类最先进计算机的计算能力还不如现在一枚智能灯泡的芯片计算能力高的时候，人类就已经将宇航员送上了月球。现在，呵呵，我们确实在冒险，但这个计划的风险，又会比当初登陆月球高多少呢？”

陈洛仍旧在下意识的摇着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无论如何，直接从星系内跨越到星系外，这个脚步都迈的太大了一些。

“好吧。”许泽阳摊了摊手：“我们需要有一个目标，来占据暮年时代人们的精力。无论这个目标有没有意义，它都可以达成令我们所有人安度晚年的目的。”

之前许泽阳的解释无法令陈洛感到信服。但现在，陈洛却不得不接受。

星火计划再渺茫，也总归有那么一丁点希望。而一个计划既有希望将人类延续下去，又能占据人们的精力，让人们有奋斗的方向，间接达成让人类安度晚年的目的，那么……为什么不呢？

恐怕身为人类文明政府元首的许泽阳都不相信星火计划会成功。但这没有关系，他原本就没有指望这个计划能成功。

陈洛默默的点了点头。

“我的兄弟，你能回来，我真的很高兴。唉，我们都老了，你还年轻着。不过正好，有一个任务必须要你出面才能做到，如果你能答应我，那可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陈洛略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望着许泽阳的眼睛：“什么任务？”

许泽阳说道：“年轻人们的想法太复杂，太古怪，我们都老了，已经没办法理解年轻人们的思维了。而现在，我们隐约发现了一些不好的迹象，似乎有一些年轻人正在暗中策划着什么。我担心这会对星火计划有所影响。你混到年轻人里面去吧，搞清楚他们的真实想法，报告给我。”

这件事情，倒还真只有陈洛才能去做。

陈洛默默点了点头：“好。”

无论如何，陈洛总归还是愿意见到星火计划得以执行的。

“我会为你安排好包括身份、履历在内的一切事情。不过这件事情不算太着急，先给你放几天假，好好的看一看，了解一下我们文明现在的处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