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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受阻通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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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去,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觉的春尽夏残,又是秋光天气。一日,天色已晚,唐僧勒马道:“徒弟,今宵何处安身?”

大圣道:“师父,出家人莫说那在家人的话。”三藏道:“在家人怎么?出家人怎么?”

大圣道:“在家人,这时候温床暖被,怀中抱子,脚后蹬妻,自自在在睡觉;我等出家人,哪里能够!便是要带月披星,餐风宿水,有路且行,无路方住。”八戒道:“哥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路多险峻,我挑着重担,着实难走,须要寻个去处,好眠一觉,养养精神,明日方好捱担,不然,却不累倒我也?”

大圣道:“趁月光再走一程,到有人家之所再住。”师徒们没奈何,只得相随行者往前。

又行不多时,只听得滔滔浪响。八戒道:“罢了!来到尽头路了!”

沙僧道:“是一股水挡住了。”

唐僧道:“却怎样渡过?”

八戒道:“等我试试,看深浅如何。”

三藏道:“悟能,你休乱谈,水之浅深,如何试得?”

八戒道:“寻一个鹅卵石,抛在当中。若是溅起水泡来是浅,若是骨都都沉下有声是深。”

大圣道:“你去试试看。”

那呆子在路旁摸了一块顽石,望水中抛去,只听得骨都都泛起鱼津,沉下水底。他道:“深深深!去不得!”

唐僧道:“你虽试得深浅,却不知有多少宽阔。”

八戒道:“这个却不知。”

大圣道:“等我看看。”好大圣,纵筋斗云,跳在空中,定睛观看,但见那:洋洋光浸月,浩浩影浮天。灵派吞华岳,长流贯百川。千层汹浪滚,万迭峻波颠。岸口无渔火,沙头有鹭眠。茫然浑似海,一望更无边。急收云头,按落河边道:“师父,宽呢宽呢!去不得!老孙火眼金睛,白日里常看千里,凶吉晓得是,夜里也还看三五百里。如今通看不见边岸。”

三藏大惊,口不能言,声音哽咽道:“徒弟啊,似这等怎么办?”

沙僧道:“师父莫哭,你看那水边立的,可不是个人么。”

大圣道:“想是扳罾的渔人,等我问他去来。”拿了铁棒,两三步跑到面前看处,不是人,是一面石碑。碑上有三个篆文大字,下边两行,有十个小字。三个大字乃“通天河”,十个小字乃“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大圣叫:“师父,你来看看。”

三藏看见,滴泪道:“徒弟呀,我当年别了长安,只说西天易走,哪知道妖魔阻隔,山水迢遥!”

八戒道:“师父,你且听是哪里鼓钹声音?想是做斋的人家。我们且去赶些斋饭吃,问个渡口寻船,明日过去吧。”

三藏马上听得,果然有鼓钹之声,“却不是道家乐器,足是我僧家举事。我们去来。”

大圣在前引马,一行闻响而来。哪里有什么正路,没高没低,漫过沙滩,望见一簇人家住处,约摸有四五百家,却也都住得好,但见:倚山通路,傍岸临溪。处处柴扉掩,家家竹院关。沙头宿鹭梦魂清,柳外啼鹃喉舌冷。短笛无声,寒砧不韵。红蓼枝摇月,黄芦叶斗风。陌头村犬吠疏篱,渡口老渔眠钓艇。灯火稀,人烟静,半空皎月如悬镜。忽闻一阵白蘋香,却是西风隔岸送。

三藏下马,只见那路头上有一家,门外竖一首幢幡,内里有灯烛荧煌,香烟馥郁。三藏道:“悟空,此处比那山凹河边,却是不同。在人间屋檐下,可以遮得冷露,放心稳睡。你都莫来,让我先到那斋公门首告求。若肯留我,我就招呼你们;假若不留,你却休要撒泼。你们脸嘴丑陋,只恐吓唬了人,闯出祸来,却倒无住处。”

大圣道:“说得有理。请师父先去,我们在此守待。”那长老才摘了斗笠,光着头,抖抖褊衫,拖着锡杖,径来到人家门外,见那门半开半掩,三藏不敢擅入。聊站片时,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者,项下挂着数珠,口念阿弥陀佛,径自来关门,慌得这长老合掌高叫:“老施主,贫僧问讯了。”

那老者还礼道:“你这和尚,却来迟了。”三藏道:“怎么说?”

老者道:“来迟无物了。早来啊,我舍下斋僧,尽饱吃饭,熟米三升,白布一段,铜钱十文。你怎么这时才来?”

三藏躬身道:“老施主,贫僧不是赶斋的。”

老者道:“既不赶斋,来此何干?”

三藏道:“我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贵处,天色已晚,听得府上鼓钹之声,特来告借一宿,天明就行。”

那老者摇手道:“和尚,出家人休打诳语。东土大唐到我这里,有五万四千里路,你这等单身,如何来得?”

三藏道:“老施主见得最是,但我还有三个小徒,逢山开路,遇水迭桥,保护贫僧,方得到此。”

老者道:“既有徒弟,何不同来?”叫:“请,请,我舍下有处安歇。”

三藏回头叫声:“徒弟,这里来。”

那行者本来性急,八戒生来粗鲁,沙僧却也莽撞,三个人听得师父招呼,牵着马,挑着担,不问好歹,一阵风闯将进去。那老者看见,吓得跌倒在地,口里只说是“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三藏搀起道:“施主莫怕,不是妖怪,是我徒弟。”老者战兢兢道:“这般好俊师父,怎么寻这样丑徒弟!”三藏道:“虽然相貌不中,却倒会降龙伏虎,捉怪擒妖。”老者似信不信的,扶着唐僧慢走。

却说那三个入得厅房上,拴了马,丢下行李。那厅中原有几个和尚念经,八戒掬着长嘴喝道:“那和尚,念的是什么经?”那些和尚听见问了一声,忽然抬头观看外来人,嘴长耳朵大。身粗背膊宽,声响如雷咋。行者与沙僧,容貌更丑陋。厅堂几众僧,无人不害怕。阇黎还念经,班首教行吧。难顾磬和铃,佛象且丢下。一齐吹息灯,惊散光乍乍。跌跌与爬爬,门槛何曾跨!你头撞我头,似倒葫芦架。清清好道场,翻成大笑话。

这兄弟三人,见那些人跌跌爬爬,鼓着掌哈哈大笑。那些僧越加悚惧,磕头撞脑,各顾性命,通跑净了,三藏搀那老者,走上厅堂,灯火全无,三人嘻嘻哈哈的还笑。唐僧骂道:“这泼物,十分不善!我朝朝教诲,日日叮咛。古人云,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后善,非贤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你们这般撒泼,诚为至下至愚之类!走进门不知高低,吓倒了老施主,惊散了念经僧,把人家好事都搅坏了,却不是堕罪与我?”说得他们不敢回言。那老者方信是他徒弟,急回头作礼道:“老爷,没大事,没大事,才然关了灯,散了花,佛事将收了。”

八戒道:“既是了帐,摆出满散的斋来,我们吃了睡觉。”老者叫:“掌灯来!掌灯来!”家里人听得,大惊小怪道:“厅上念经,有许多香烛,如何又叫掌灯?”几个僮仆出来看时,这个黑洞洞的,即便点火把灯笼,一拥而至,忽抬头见八戒沙僧,慌得丢了火把,忽抽身关了中门,往里嚷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行者拿起火把,点上灯烛,扯过一张交椅,请唐僧坐在上面,他兄弟们坐在两旁,那老者坐在前面。正叙坐间,只听得里面门开处,又走出一个老者,拄着拐杖道:“是什么邪魔,黑夜里来我善门之家?”前面坐的老者,急起身迎到屏门后道:“哥哥莫嚷,不是邪魔,乃东土大唐取经的罗汉。徒弟们相貌虽凶,果然是相恶人善。”那老者方才放下拄杖,与他四位行礼。礼毕,也坐了面前叫:“看茶来,排斋。”连叫数声,几个僮仆,战战兢兢,不敢拢帐。

八戒忍不住问道:“老者,你这盛价,两边走怎的?”老者道:“叫他们捧斋来侍奉老爷。”

八戒道:“几个人服侍?”老者道:“八个人。”

八戒道:“这八个人服侍哪个?”老者道:“服侍你四位。”

八戒道:“那白面师父,只消一个人;毛脸雷公嘴的,只消两个人;那晦气脸的,要八个人;我得二十个人服侍方够。”老者道:“这等说,想是你的食肠大些。”

八戒道:“也将就看得过。”老者道:“有人,有人。”七大八小,就叫出有三四十人出来。

那和尚与老者,一问一答的讲话,众人方才不怕。却将上面排了一张桌,请唐僧上坐;两边摆了三张桌,请他三位坐;前面一张桌,坐了二位老者。先排上素果品菜蔬,然后是面饭、米饭、闲食、粉汤,排得齐齐整整。唐长老举起箸来,先念一卷《启斋经》。那呆子一则有些急吞,二来有些饿了,哪里等唐僧经完,拿过红漆木碗来,把一碗白米饭,扑的丢下口去,就了了。那唐僧一卷经还未完,他已五六碗过手了,然后却才同举箸,一齐吃斋。呆子不论米饭面饭,果品闲食,只情一捞乱噇,口里还嚷:“添饭!添饭!”渐渐不见来了!

行者叫道:“贤弟,少吃些吧,也强似在山凹里忍饿,将就够得半饱也好了。”

八戒道:“嘴脸!常言道,斋僧不饱,不如活埋。”

二老者躬身道:“不瞒老爷说,白日里倒也不怕,似这大肚子长老,也斋得起百十众;只是晚了,收了残斋,只蒸得一石面饭、五斗米饭与几桌素食,要请几个亲邻与众僧们散福。不期你列位来,吓得众僧跑了,连亲邻也不曾敢请,尽数都供奉了列位。如不饱,再叫蒸去。”八戒道:“再蒸去!再蒸去!”

吃罢收了家伙桌席,三藏拱身,谢了斋供,才问:“老施主,高姓?”老者

道:“姓陈。”

三藏合掌道:“这是我贫僧华宗了。”老者道:“老爷也姓陈?”

三藏道:“是,俗家也姓陈,请问适才做的什么斋事?”

八戒笑道:“师父问他怎的!岂不知道?必然是青苗斋、平安斋、了场斋罢了。”老者道:“不是,不是。”

三藏又问:“究竟为何?”老者道:“是一场预修亡斋。”

八戒笑得打跌道:“公公忒没眼力!我们是扯谎架桥哄人的大王,你怎么把这谎话哄我!和尚家岂不知斋事?只有个预修寄库斋、预修填还斋,哪里有个预修亡斋的?你家人又不曾有死的,做什么亡斋?”

大圣闻听,暗喜道:“这呆子乖了些。老公公,你是错说了,怎么叫做预修亡斋?”

那二位欠身道:“你等取经,怎么不走正路,却蹡到我这里来?”

大圣道:“走的是正路,只见一股水挡住,不能得渡,因闻鼓钹之声,特来造府借宿。”

老者道:“你们到水边,可曾见些什么?”

大圣道:“只见一面石碑,上书通天河三字,下书‘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十字,再无别物。”

老者道:“再往上岸走走,好的离那碑记只有里许,有一座灵感大王庙,你不曾见到?”

大圣道:“未见过,请公公说说,何为灵感?”

那两个老者一齐垂泪道:“老爷啊!那大王:感应一方,兴建庙宇,威灵千里祐黎民。年年庄上施甘露,岁岁村中落庆云。”

大圣道:“施甘雨,落庆云,也是好意思,你却这等伤情烦恼,为何?”

那老者跌脚捶胸,哏了一声道:“老爷啊!虽则恩多还有怨,纵然慈惠却伤人。只因要吃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

大圣道:“要吃童男女么?”老者道:“正是。”

大圣道:“想必轮到你家了?”老者道:“今年正到舍下。我们这里,有百家人家居住。此处属车迟国元会县所管,唤做陈家庄。这大王一年一次祭赛,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猪羊牲醴供献他。他一顿吃了,保我们风调雨顺;若不祭赛,就来降祸生灾。”

大圣道:“你府上几位令郎?”老者捶胸道:“可怜!可怜!说什么令郎,羞杀我等!这个是我舍弟,名唤陈清,老拙叫做陈澄。我今年六十三岁,他今年五十八岁,儿女上都艰难。我五十岁上还没儿子,亲友们劝我纳了一妾,没奈何寻下一房,生得一女,今年才八岁,取名唤做一秤金。”

八戒道:“好贵名!怎么叫做一秤金?”

老者道:“我因儿女艰难,修桥补路,建寺立塔,布施斋僧,有一本帐目,哪里使三两,哪里使五两,到生女之年,却好用过有三十斤黄金。三十斤为一秤,所以唤做一秤金。”

大圣道:“哪个的儿子?”

老者道:“舍弟有个儿子,也是偏出,今年七岁了,取各唤做陈关保。”

大圣问:“为何取此名字?”

老者道:“家下供养关圣爷爷,因在关爷之位下求得这个儿子,故名关保,我兄弟二人,年岁百二,只得这两个人种,不期轮次到我家祭赛,所以不敢不献。故此父子之情,难割难舍,先与孩儿做个超生道场,故此是预修亡斋。”

三藏闻听,止不住腮边泪下道:“这正是古人云,黄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没儿人。”

大圣笑道:“等我再问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家当?”

二老道:“颇有一些,水田有四五十顷,旱田有六七十顷,草场有八九十处,水黄牛有二三百头,驴马有三二十匹,猪羊鸡鹅无数。舍下也有吃不着的陈粮,穿不了的衣服。家财产业,也尽得数。”

大圣道:“你这等家业,也亏你省起来的。”老者道:“怎见得我省?”

大圣道:“既有这家私,怎么舍得亲生儿女祭赛?拚了五十两银子,可买一个童男;拚了一百两银子,可买一个童女,连绞缠不过二百两之数,可就留下自己儿女后代,却不是好?”二老滴泪道:“老爷!你不知道,那大王甚是灵感,常来我们人家行走。”

大圣道:“他来行走,你们看见他是什么嘴脸?有多长短?”

二老道:“不见其形,只闻得一阵香风,就知是大王爷爷来了,即忙满斗焚香,老少望风下拜。他把我们这人家,匙大碗小之事,他都知道,老幼生时年月,他都记得。只要亲生儿女,他方受用。不要说二三百两没处买,就是几千万两,也没处买这般一模一样同年同月的儿女。”

大圣道:“原来这样,也罢也罢,你且抱你令郎出来,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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