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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降妖高老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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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师徒们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将晚,远远的望见一村人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里有座山庄相近,我们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如何?”

行者道:“且等老孙去看看吉凶,再作去处。”那师父挽住丝缰,这行者定睛观看,真个是: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旁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香馥馥。此时那夕照沉西,处处山林喧鸟雀;晚烟出爨,条条道径转牛羊。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

行者看罢道:“师父请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长老催动白马,早到街衢之口。又见一个少年,头裹绵布,身穿蓝袄,持伞背包,敛裩扎裤,脚踏着一双三耳草鞋,雄纠纠的出街忙步。行者顺手一把扯住道:“哪里去?我问你一个信: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个人只管苦挣,口里嚷道:“我庄上没人,只是我好回信?”

行者陪着笑道:“施主莫恼,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与我说说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烦恼。”

那人挣不脱手,气得乱跳道:“蹭蹬!蹭蹬!家长的屈气受不了,又撞着这个光头,受他的清气!”

行者道:“你有本事,劈开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罢。”那人左扭右扭,那里扭得动,却似一把铁钤拑住一般,气得他丢了包袱,撇了伞,两只手,雨点似来抓行者。行者把一只手扶着行李,一只手抵住那人,凭他怎么抓挠,只是不能抓着。行者愈加不放,急得他爆燥如雷。

三藏见状道:“悟空,那里不是有人来了?你再问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做什么?放他去吧。”

大圣笑道:“师父不知,若是问了别人没趣,须是问他,才有买卖。”

那人被行者扯住不过,只得说出道:“此处是乌斯藏国界之地,唤做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做高老庄。你放了我去吧。”

行者又道:“你这样行装,不是个走近路的。你着实与我说你要往哪里去,究竟所干何事,我才放你。”

这人无奈,只得以实情告诉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十岁,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个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悦,说道女儿招了妖精,不是长法,一则败坏家门,二则没个亲家来往,一向要退这妖精。那妖精哪里肯退,转把女儿关在他后宅,将有半年,再不放出与家内人相见。我太公与了我几两银子,叫我寻访法师,拿那妖怪。我这些时不曾住脚,前前后后,请了有三四个人,都是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刚才骂了我一场,说我不会干事,又与了我五钱银子做盘缠,叫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不期撞着你这个纥刺星扯住,误了我走路,故此里外受气,我无奈,才与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挣不过你,所以说此实情。你放我走吧。”

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营生,这才是凑四合六的勾当。你也不须远行,莫要化费了银子。我们不是那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其实有些手段,惯会拿妖。这正是一来照顾郎中,二来又医得眼好,烦你回去上复你那家主,说我们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善能降妖缚怪。”

高才道:“你莫误了我。我是一肚子气的人,你若哄了我,没什么手段,拿不住那妖精,却不又带累我来受气?”

行者道:“管叫不误了你。你带我到你家门首去。”那人也无计奈何,真个提着包袱,拿了伞,转步回身,领他师徒到于门前道:“二位长老,你且在马台上略坐坐,等我进去报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落担牵马,师徒们坐立门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门,径往中堂上走。未久,见那太公与高才出来迎接,叫声“长老”。

三藏听见,急转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顶乌绫巾,穿一领葱白蜀锦衣,踏一双糙米皮的犊子靴,系一条黑绿绦子,出来笑语相迎,便叫:“二位长老,作揖了。”

三藏还了礼,行者站着不动。那老者见他相貌凶丑,便就不敢与他作揖。

行者道:“怎么不唱老孙喏?”

那老儿有几分害怕,叫高才道:“你这小厮却不弄死我了?家里现有一个丑头怪脑的女婿打发不开,怎么又引这个雷公来害我?”

行者道:“老高,你空长了许多年纪,还不懂事!若专以相貌取人,干净错了。我老孙丑自丑,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还了你女儿,便是好事,何必谆谆以相貌为言!”

太公见说,战兢兢的,只得强打精神,叫声“请进”。

这行者见请,才牵了白马,叫高才挑着行李,与三藏进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马拴在敞厅柱上,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叫三藏坐下。他又扯过一张椅子,坐在旁边。

那高老道:“这个小长老,倒也家怀。”

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哩。”

坐定,高老问道:“适间小价说,二位长老是东土来的?”

三藏道:“正是。贫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

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么说会拿怪?”

行者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怪儿耍耍的。动问府上有多少妖怪?”

高老道:“天那!还得有多少!只这一个妖怪女婿,已够磨慌了!”

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从头儿说说我听,我好替你拿他。”

高老道:“我们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晓得有什么鬼祟魍魉,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只生三个女儿:大的唤名香兰,第二的名玉兰,第三的名翠兰。那两个从小儿配与本庄人家,只有小的这个,要招个女婿,指望他与我同家过活,做个养老女婿,撑门抵户,做活当差。不期三年前,有一个汉子,模样倒也精致,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我老拙见是这般一个无羁无绊的人,就招了他。一进门时,倒也勤谨: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实也好,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

行者道:“怎么变?”

高老道:“初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象个猪的模样。食肠却又颇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够。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干净!”

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

高老道:“吃还是件小事,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砂,吓得我一家并左邻右舍,皆不得安生。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与他去退去退。”

行者道:“这个何难?老儿你管放心,今夜管情与你拿住,叫他写了退亲文书,还你女儿如何?”

高老大喜道:“我为招了他不要紧,坏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亲眷。但得拿住他,要什么文书?就烦与我除了根吧。”

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时,就见好歹。”

老儿十分欢喜,才教展抹桌椅,摆列斋供。斋罢将晚,老儿问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随?趁早好备。”

行者道:“兵器我自有。”

老儿道:“二位只是那根锡杖,锡杖怎么打得妖精?”

行者随手于耳内取出一个绣花针来,捻在手中,迎风晃了一晃,就是碗来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对着高老道:“你看这条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这怪么?”

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

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几个年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师父清坐闲叙,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来,对众取供,替你除了根吧。”

那老儿即唤家僮,请了几个亲故朋友。一时都到,相见已毕,行者道:“师父,你放心稳坐,老孙去了。”

他拎着铁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的住处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门首,大圣道:“你去取钥匙来。”

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钥匙,却不请你了。”

大圣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我把这话儿哄你一哄,你就当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来是铜汁灌的锁子。他将金箍棒一捣,捣开门扇,里面却黑洞洞的。大圣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儿一声,看他可在里面。”那老儿硬着胆叫道:“三姐!”

那女儿认得是他父亲的声音,才少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道:“爹爹,我在这里哩。”

大圣闪金睛,向黑影里仔细看时,你道她怎么模样?但见那: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语声低。她走来看见高老,一把扯住,抱头大哭。

大圣道:“且莫哭!

且莫哭”!我问你,妖怪往哪里去了?”

女子道:“不知往哪里走。这些时,天明就去,入夜方来,云云雾雾,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晓得父亲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备,故此昏来朝去。”

大圣道:“不用说了,老儿,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慢慢的叙阔,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欢欢喜喜的,把女儿带将前去。

大圣却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独自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不多时,一阵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微微荡荡乾坤大,渺渺茫茫无阻碍。凋花折柳胜揌麻,倒树摧林如拔菜。翻江搅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衔花糜鹿失来踪,摘果猿猴迷在外。七层铁塔侵佛头,八面幢幡伤宝盖。金梁玉柱起根摇,房上瓦飞如燕块。举棹梢公许愿心,开船忙把猪羊赛。当坊土地弃祠堂,四海龙王朝上拜。海边撞损夜叉船,长城刮倒半边塞。

那阵狂风过处,只见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

大圣暗笑道:“原来是这个买卖!”好大圣,却不迎他,也不问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喷喷的不绝。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大圣暗笑道:“真个要来弄老孙哩!”即使个拿法,托着那怪的长嘴,叫做个小跌。漫头一料,扑的掼下床来。

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道:“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了?”

大圣道:“不怪!不怪!”

那妖道:“既不怪我,怎么就丢我这一跌?”

大圣道:“你怎么就这等样小家子,就搂我亲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

那怪不解其意,真就去脱衣。大圣跳起来,坐在净桶上。那怪依旧复来床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往哪里去了?请脱衣服睡吧。”

大圣道:“你先睡,等我出个恭来”那怪果先解衣上床。大圣忽然叹口气,道声“造化低了!”

那怪道:“你恼什么?造化怎么就低了?我到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如今你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哪些不趁心处,这般短叹长吁,说什么造化低了?”

大圣道:“不是这样说。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墙,丢砖料瓦的,是打我骂我哩。”

那怪道:“他打骂你怎的?”

大圣道:“他说我和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门下一个女婿,全没些礼体。这样个丑嘴脸的人,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云来雾去,究竟是那里人家,姓甚名谁,败坏他清德,玷辱他门风,故此这般打骂,所以烦恼。”

那怪道:“我虽是有些丑陋,若要俊,却也不难。我一来时,曾与他讲过,他愿意方才招我,今日怎么又说起这话!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官名叫做猪刚鬣。他若再来问你,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

大暗喜道:“那怪却也老实,不用动刑,就供得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大圣道:“他要请法师来拿你哩。”

那怪笑道:“睡着!睡着!莫睬他!我有天罡数的变化,九齿的钉钯,怕什么法师、和尚、道士?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也曾与他做过相识,他也不敢怎的我。”

大圣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要来拿你哩。”

那怪闻得这个名头,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这样说,我去了吧,两口子做不成了。”

大圣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过,低了名头,不象模样。”他套上衣服,开了门,往外就走,被大圣一把扯住,将自己脸上抹了一抹,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哪里走!你抬头看看我是哪个?”

那怪转过眼来,看见大圣咨牙咧嘴,火眼金睛,磕头毛脸,就是个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脚软,划剌的一声,挣破了衣服,化狂风脱身而去。大圣急上前,掣铁棒,望风打了一下。那怪化万道火光,径转本山而去。大圣驾云,随后赶来,叫声:“哪里走!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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