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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紧箍收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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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僧见出门来的老者惊慌失措,忙上前搀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贫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头,见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然立定,问道:“你是哪寺里来的和尚,带这恶人上我门来?”

长老道:“贫僧是唐朝来的,往西天拜佛求经,适路过此间,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万望方便一二。”

老者道:“你虽是个唐人,那个恶的却非唐人。”

悟空厉声高呼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什么糖人蜜人,我是齐天大圣。你们这里人家,也有认得我的,我也曾见过你来。”

那老者道:“你在哪里见过我?”

悟空道:“你小时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脸上挑菜?”

老者道:“这厮胡说!你在哪里住?我在哪里住?我来你面前扒柴挑菜!”

悟空道:“我儿子便胡说!你是认不得我了,我本是这两界山石匣中的大圣。你再认认看。”

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象他,但你是怎么得出来的?”

悟空将菩萨劝善、令其等待唐僧揭贴脱身之事,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老者却才下拜,将唐僧请到里面,即唤老妻与儿女都来相见,具言前事,个个欣喜。又命看茶,茶罢,问悟空道:“大圣啊,你也有年纪了?”

悟空道:“你今年几岁了?”

老者道:“我痴长一百三十岁了。”

悟空道:“还是我重子重孙哩!我那生身的年纪,我不记得是几时,但只在这山脚下,已五百余年了。”

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记得祖公公说,此山乃从天降下,就压了一个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脱体。我那小时见你,是你头上有草,脸上有泥,还不怕你;如今脸上无了泥,头上无了草,却象瘦了些,腰间又苫了一块大虎皮,与鬼怪能差多少?”

一家儿听得这般话说,都呵呵大笑。这老头儿颇善,即安排斋饭。饭后,悟空道:“你家姓什么?”

老者道:“舍下姓陈。”

长老闻听,即下来起手道:“老施主,与贫僧是华宗。”

悟空道:“师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华宗?”

长老道:“我俗家也姓陈,乃是唐朝海州弘农郡聚贤庄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陈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赐我做御弟三藏,指唐为姓,故名唐僧。”

那老者见说同姓,又十分欢喜。行者道:“老陈,左右打搅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烧些汤来,与我师徒们洗浴洗浴,一发临行谢你。”

那老者即令烧汤拿盆,掌上灯火。师徒浴罢,坐在灯前,行者道:“老陈,还有一事累你,有针线借我用用。”

那老者道:“有,有,有。”即教妈妈取针线来,递给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见师父洗浴,脱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过来披在身上,却将那虎皮脱下,联接一处,打一个马面样的折子,围在腰间,勒了藤条,走到师父面前道:“老孙今日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

三藏道:“好!好!好!这等样,才象个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残旧,那件直裰,你就穿了吧。”悟空唱个喏道:“承赐!承赐!”他又去寻些草料喂了马。此时各各事毕,师徒与那老儿,亦各归寝。

次早,悟空起来,请师父走路。三藏着衣,叫行者收拾铺盖行李。正欲告辞,只见那老儿,早具脸汤,又具斋饭。斋罢,方才起身。

三藏上马,行者引路,不觉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又值初冬时候,但见那:霜凋红叶千林瘦,岭上几株松柏秀。未开梅蕊散香幽,菊残荷尽秀妍收。寒桥古树争枝头,曲涧涓涓泉水流。淡云欲雪漫天游,寒威向晚人怎受。

师徒们正走多时,忽见路旁唿哨一声,闯出六个人来,各执长枪短剑,利刃强弓,大喝一声道:“那和尚!哪里走!赶早留下马匹,放下行李,饶你性命过去!”吓得那三藏魂飞魄散,跌下马来,不能言语。行者用手扶起道:“师父放心,没事,这都是送衣服送盘缠与我们的。”

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闭?他说叫我们留马匹、行李,你倒问他要什么衣服、盘缠?”

行者道:“你管守着衣服、行李、马匹,待老孙与他争持一场,看是何如。”

三藏道:“好手不敌双拳,双拳不如四手。他那里六条大汉,你这般小小的一个人儿,怎么敢与他争持?”

行者的胆量原大,哪容分说,走上前来,叉手

当胸,对那六个人施礼道:“列位有什么缘故,阻我贫僧的去路?”

那人道:“我等是剪径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东西,放你过去;若道半个不字,叫你碎尸粉骨!”

行者道:“我也是祖传的大王,积年的山主,却不曾闻得列位有何大名。”

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说与你听:一个唤做眼看喜,一个唤做耳听怒,一个唤做鼻嗅爱,一个唤作舌尝思,一个唤作意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

悟空笑道:“原来是六个毛贼!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来挡路。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饶了你吧!”

那贼闻听,喜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欲的欲,忧的忧,一齐上前乱嚷道:“这和尚无礼!你的东西全然没有,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他轮枪舞剑,一拥前来,照行者劈头乱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间,只当不知。那贼道:“好和尚!真个的头硬!”

大圣笑道:“将就看得过罢了!你们也打得手困了,却该老孙取出个针来耍耍。”

那贼道:“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我们又无病症,说什么动针的话!”

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绣花针,迎风一晃,却是一条铁棒,足有碗来粗细,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让老孙打一棍儿试试手!”吓得六个贼四散逃走,被他迈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盘缠,笑吟吟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了。”

那三藏惊道:“你十分好闯祸!他虽是剪径的强盗,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该死罪;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不分皂白,一顿打死?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时冲撞了你,你也行凶,执着棍子,乱打伤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

悟空道:“师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打死你哩。”

三藏道:“我这出家人,宁死决不敢行凶。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却杀了他六人,如何说理?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过去。”

行者道:“不瞒师父说,我老孙五百年前,据花果山称王为怪的时节,也不知打死多少人。假似你说这般到官,倒也得些状告。”

三藏道:“只因你没收没管,暴横人间,欺天诳上,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今既入了沙门,若是还象当时行凶,一味伤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恶!忒恶!”

悟空一生受不得人气,他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按不住心头火发道:“你既是这等,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惩般绪咶恶我,我回去便是了!”

那三藏却还不曾答应,他就使一个性子,将身一纵,说一声:“老孙去也!”三藏急抬头,早已不见他,只闻得呼的一声,回东而去。撇下那长老孤孤零零,点头自叹,悲怨不已。

悟空别了师父,一个筋斗云,径转东洋大海。按住云头,分开水道,径至水晶宫前。早惊动龙王出来迎接,接至宫里坐下,礼毕,龙王道:“近闻得大圣难满,失贺!想必是重整仙山,复归古洞。”

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了和尚了。”

龙王道:“做什么和尚?”

悟空道:“我亏了南海菩萨劝善,教我正果,随东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门,又唤为行者了。”

龙王道:“这等真是可贺!可贺!这才叫做改邪归正,惩创善心。既如此,怎么不西去,何故复回东方?”

悟空笑道:“那是唐僧不识人性。有几个毛贼剪径,是我将他打死,唐僧就绪绪叨叨,说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孙,可是受得闷气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钟茶吃。”

龙王道:“承降!承降!”当时龙子龙孙即捧香茶来献。

茶毕,悟空回头一看,见后壁上挂著一幅圯桥进履的画儿。悟空道:“这是什么景致?”

龙王道:“大圣在先,此事在后,故你不认得。这叫做圯桥三进履。”

悟空道:“怎的是三进履?”

龙王道:“此仙乃是黄石公,此子乃是汉世张良。石公坐在圯桥上,忽然失履于桥下,遂唤张良取来。此子即忙取来,跪献于前。如此三度,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爱他勤谨,夜授天

书,着他扶汉。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太平后,弃职归山,从赤松子游,悟成仙道。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

悟空闻听,半晌沉吟不语。

龙王道:“大圣自当裁处,不可图自在,误了前程。”

悟空道:“莫多话,老孙还去保他便是了。”

龙王欣喜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大圣早发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师父。”

大圣见他催促请行,急耸身,出离海藏,驾着云,别了龙王。正走间,却遇着南海菩萨。菩萨道:“孙悟空,你怎么不受教诲,不保唐僧,来此处何干?”慌得个行者在云端里施礼道:“向蒙菩萨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压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凶顽,我才闪了他一闪,如今就去保他。”

菩萨道:“赶早去,莫错过了念头。”言毕各回。

须臾间大圣看见唐僧在路旁闷坐。他上前道:“师父!怎么不走路?还在此做什么?”

三藏抬头道:“你往哪里去来?叫我行又不敢行,动又不敢动,只管在此等你。”

行者道:“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

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不要说谎。你离了我,没多一个时辰,就说到龙王家吃茶?”

大圣笑道:“不瞒师父说,我会驾筋斗云,一个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来。”

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你就怪我,使个性子丢了我去。象你这有本事的,讨得茶吃;象我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饿,你也过意不去呀!”

行者道:“师父,你若饿了,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

三藏道:“不用化斋。我那包袱里,还有些干粮,是刘太保母亲送的,你去拿钵盂寻些水来,等我吃些走路吧。”

行者去解开包袱,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面烧饼,拿出来递给师父。又见那光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行者问道:“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

那三藏顺口答应道:“是我小时穿戴的。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经,就会念经;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礼,就会行礼。”

行者道:“好师父,把与我穿戴了吧。”

三藏道:“只怕长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吧。”

行者遂脱下旧白布直裰,将绵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着身体裁的一般,把帽儿戴上。三藏见他戴上帽子,就不吃干粮,默默念诵,行者却叫道:“头痛!头痛!”

那师父不住的又念了几遍,把个行者痛得打滚,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又恐怕扯断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时,他就不痛了。伸手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模样,紧紧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断,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里取出针儿来,插入箍里,往外乱撬。三藏又念起来,他依旧生痛,痛得竖蜻蜓,翻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那师父见他这等,又不忍不舍,复住了口,他的头又不痛了。行者道:“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得是紧箍经,何曾咒你?”

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个又念,行者真个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痛了!这是怎么说?”

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

行者道:“听教了!”“你再可无礼了?”行者道:“不敢了!”他口里虽然答应,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晃一晃,碗来粗细,望唐僧就欲下手,慌得长老口中又念了两三遍,猴王跌倒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只叫:“师父!我晓得了!再莫念!再莫念!”

三藏道:“你怎么欺心,就敢打我?”

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

三藏道:“是适间一个老母传授我的。”

行者大怒道:“不消讲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她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她去!”

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与我,他必然先晓得了。你若寻她,她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

行者见说得有理,真个不敢动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师父!这是她奈何我的法儿,叫我随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

三藏道:“既是如此,服侍我上马去。”

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擞精神,束一束绵布直裰,扣背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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