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说来也奇怪。自打生墨进了方府，子白的身体确实比以前强多了，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俩每天同屋而息，生墨就睡在子白对面的卧榻上，每日清晨生墨第一件事就是先起来给子白倒掉夜壶，然后伺候子白穿衣，给子白穿上鞋子后招呼他盥洗，每次子白接过生墨递过来的帕子时都会冲他笑一笑，两人四目相对，两个笑脸像是早上刚展开的花朵，带着水珠，啪的一下展开，清脆和悦。

早饭通常是他俩一起吃的，就在子白的房间里，阳光透过窗子，细微的尘埃在空气里打转，生墨的眉宇每每被这晨光拂过，子白都会觉得这是最好看的一幅画。他一直想为生墨画幅画，却不知道该如何提笔，在脑子里想过很多场景，都觉得画出来不是最好的样子。他就喜欢看生墨早上吃饭时的样子，眉毛上有光晕，衬着一张脸柔和而又安静。这一年生墨十五，子白十七，都已然是舞象之年，笑声爽朗可以击穿院子飞到外面，他们一同进进出出，已经进入学堂读书，那时有一辆自行车是非常罕见的事情，两人经常穿梭于大街小巷，一伸手便可摘下一支垂柳，像是策马扬鞭驰骋沙场。子白的欢愉是生墨带来的，他很庆幸自己能有这样一个伴，少年不羁，在两人的世界里不分彼此，可以长欢对谈，生墨什么都依着他，跟在他身后，永远不离不弃。这是早先心里便根深蒂固的执念，像是一块烙印不可磨灭。五月的垂柳开过花，便洋洋洒洒飘起了飞絮，像是漫天大雪一样狂舞，城里已经戒严，有军队驻扎，日军的侵略越发张狂，人人自危，学堂里也在闹抗日会，学生们自发起来上街抗议游行，子白天天吵着要参加，在学校里加入了学生会的组织，生墨拉着他怕有不好的事发生，不叫他去。

“少爷。别跟着他们去了，现在大街上很乱，听说前几天已经有不少同学被抓进去了。你可不能出什么岔子，要不然我没法跟太太老爷交代。下了学咱们就直接回家吧。”，生墨拉着子白的胳膊，身上的书包差点掉下来，他用手扶正。眼神里全是紧张不安的神情。

子白有些急躁，他正要去报名参加下学后的游行，“跟你说多少遍了。在学校里不要叫我少爷，你怎么就是不听啊。叫我子白。还有咱们先去游行抗议，完事再溜回家。反正咱们骑车，回家也不远，不会被发现的。”。

生墨拗不过子白，只好依他。可是夫人前些日子已经叮嘱过他看好少爷，不准少爷去参加抗日游行。他也知道自己能被一起送来学堂上学，目的就是能照顾好少爷。他在方家的吃穿用度与子白是一样的，但是却没有地位。虽然不是“下人”却与“下人”一般无二，这一点他与听蝶都是心知肚明。眼看就要下学了，学生们整装待发，有的旗子已经开始摇曳，子白负责发宣传单同时负责喊口号。生墨只好拿着旗子跟在他身后，怕他有什么闪失。当人流冲出校门，青春的嘶吼在街道上响彻，两边的行人面面相视，这是一个意识的觉醒，有些人自觉加入队伍中一起游行，有些人忙着躲避，不远处警察署的人已经奔了过来，开始阻止，有的学生被打倒在地，有的被绑上车，但他们已然不畏惧，撕打，奔脱，抗争。宣传单洒落一地，有血迹斑斑。生墨护着子白躲进一条巷子里，窄小的巷子阴影下，两颗心跳的厉害。生墨紧紧抱住子白，死死地不撒手。子白挣脱不了他的束缚，只好作罢。安静下来的同时子白听到了生墨的心跳，他知道生墨真的害怕了，他将生墨包住，就像是每个打雷下雨的夜晚，他们依偎在一张床上互相取暖一样，环保住怀里的生墨，七年了，他们在一块共同生活七年了。每个日日夜夜，从陌生到熟悉，从相处到熟稔，直到现在的心有灵犀。他们很多时候不需要言语便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恰到好处的解释了一切，言语反而多此一举。看着外面混乱的场面，诸多同学被伤，人群一哄而散。夕阳正在缓缓落下，明日的街道依然安静，不会有任何迹象表明今天所发生的的一切，报纸被阻拦，所有的真相都被埋没，他们抄小路回到学校取车，然后迅速回到家。到家时，已经是灯火通明，晚饭的点早就到了，都在等他们。听蝶紧着眼睛，一双眼挤在一块，不敢说话，站在假山边上，像似在受罚。不停地跟他们使眼色。

管家闻声加紧步伐出来。“你们去干什么了？！哎呀！生墨！你怎么看的少爷。游行怎么能去呢！”。

“管家。我们没去啊。”子白欲要狡辩。

“行了我的大少爷。您可别跟我这耍花腔了。警察署的署长在咱家呢。正跟老爷说这事呢。人家今天下午抓人时看到你们俩了。这不来跟老爷提提醒，叫你俩安分点。别闹事。夫人这会子正生气呢。”管家满脸的着急。

子白一下子慌了，知道自己这回惹事了。他看看生墨，他怕生墨受罚。又看了看站在假山旁的听蝶，细看才发现听蝶露出的半截手臂上有一轮轮的红印，一看就知道是竹枝抽的。他大步走过去，抬起听蝶的手臂。听蝶眼里含着泪，不做声。一双大眼睛汪汪的惹人心疼。

他管不了这么多，拉着听蝶跟生墨进了自己屋，拿出药给听蝶抹。生墨过来帮忙，看到听蝶手臂上的伤，心里不免一紧。

“生墨。你......我刚才受罚的时候，听到夫人传话来着，只要你们回来，就叫身边的丫鬟彩蝶来传你们。恐怕你也逃不了罚。”说着听蝶掉了泪。

子白一下子起身，“生墨。你别怕。有我。他们不敢动你。”。

生墨已经不敢多想。这一顿打看来是免不了。

正说着。彩蝶进来了。欠了欠身子算是给少爷行礼，“夫人叫我来传您跟生墨。叫你俩立即过去。”。

子白生墨互相看看，随着彩蝶来到夫人的佛堂。佛堂里灯光有些暗，香雾缭绕。佛龛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慈祥又庄严。四面上是用经文抄写的缎子贴的墙，红色的柱子上挂着金黄色的绸子。两个蒲团摆在两人面前。夫人背对着他们在念经。翡翠的佛珠在手上被捻出油润的色泽。气息平和，不见生气的状态。

“生墨。跪下。”就像是一道圣旨。

生墨立刻跪在蒲团上。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就要大难临头了。小时候见到过这种场景，有的下人偷了东西或是干了坏事，被管家也是带到这里来受罚，夫人亲自体罚。有的下人进门时还好好的可出了门已经没法走路了，小腿处可见血痕，血透过裤子显现出来，夏天黏在皮肤上，一出汗更疼。好几天走不了路。

“娘！”子白欲要给生墨求情。

夫人一个转身，“我知道你跟生墨好的就跟一个人似得。我为什么叫你来，就是叫你看看，不听话的下场。好歹没出事，要是出了事，我要他半条命！子白，今天就是叫你长个记性。”眉宇间严声厉色。

子白不敢做声了。只剩一脸的紧张不安。

“生墨。我待你不薄，吃穿用度跟子白一个样，还送你们一起去学堂。目的就是叫你看好少爷照顾好少爷。你竟然敢纵容他去游行抗议。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给我交代。子白是方家唯一血脉，不能有半点闪失。你进方府以来即便犯了什么错我都没罚过你，因为你不是下人，不需要那些规矩。但是今天你犯的错是不可饶恕的。今天就叫你长长记性，没有以后。不得再犯。彩蝶，不准打腿，打腿走不了路，给我打后背，打满一百下。我要听到响才行。”

“哎。是！夫人。”彩蝶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根紫竹做的棍子。大约七八十公分长，一头用红绳绑成把手，专门来体罚下人用的。

“娘！都是我的错，是我执意要去参加同学会抗日游行的。跟生墨没关系。生墨还劝我来着，我没听。娘！你别打生墨。我求你了。”子白扑过去一把抱住生墨。

“就是因为你的错吗，我才打他。愣着干什么。把少爷拉开。”

身边两个家丁左右把子白架了起来，挪到一遍。子白挣脱不过。

生墨闭上眼，怎么也是逃不过了。索性忍吧。

“啪！啪！啪！.......”

那一下下，棍棍出响。子白看着，确实疼在心里。这个季节穿的有单薄了一些。生墨本来生的就瘦小，自小跟着自己养尊处优的待遇，那吃过这种苦头。看着生墨忍者棍棒之痛，子白留下泪来。苦苦哀求母亲。夫人却也看不下去，但发了话不能不算数，下人都看着呢，也有好事的躲在外面听。听蝶也跑了过来扒在门框上，透过窗棂看着生墨跪在佛堂中间，棍棍打在后背上，他已经快撑不住，双手撑住地面，脸上已经冒汗，咬着嘴唇。子白在一旁被两个家丁拉住，子白的嚎叫惊动了管家，管家也忙赶来，但是不敢进去，也帮不上，只好眼睁睁看着生墨受罚。太太一边念经一边数着数，手里的佛珠在颤抖。眼看着生墨就受不住了，子白拼劲全身力气，终于挣脱开，扑在生墨身上，就这样一棍落在子白身上。

夫人一惊转身。“子白！”

彩蝶也惊了。忙丢掉手里的棍子。扑通跪下。

“娘！你要打就打我！”子白表情扭曲。带着哭腔。

当娘的必定心疼自己儿子。心里顿生不舍。“快！把人扶回房。叫郎中来给瞧瞧。管家！快去叫郎中。”

两个家丁把生墨扶起来。管家推门进来，看着已经进入昏迷状态的生墨。后背已经渗出了血渍，子白推开两个家丁，愤愤不平。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眼神里满是怨恨。方夫人看到子白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心里一惊，坐在椅子上。黯然神伤。后悔自己的做法。要是听了管家的劝，告诫一下，不必体罚。也就不会叫子白心里生怨。

而这边，方老爷送走了警察署长，也闻讯赶来，看到这一番场景，也不免心生怨气。

“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你打孩子干什么啊。告诫几句就算了。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你说你......唉！我想再过个两三年就送他们去上海吧。那里有更好的教育跟生活。咱们家的生意也做到了上海，跟政府也挂钩了。我想着子白去了会有更好的发展。留在这，在你跟前永远也长不大。子白既然离不开生墨。就带着生墨一块去，算是一个照应。”方老爷顿了片刻，看着夫人。夫人听到老爷这么说，心里就更难受了。自古夫唱妇随，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她不敢有异议。可是子白要离开自己，心里疼的就跟那根竹棍打在自己心里一样难受。

“老爷。非要去上海吗。我可不能没有子白啊。”

方老爷当机立断，“要去。但不是现在。上海那边我还没打点好。等过两三年一切妥当就去。你就不要多想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先用饭吧。我约了署长去听戏，很晚回来。”说完拂袖而去。

只留夫人在佛堂里慢慢沉寂。空气里是烟雾缭绕。慢慢香灰变成死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