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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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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山坳里,许颜芹父亲养鱼塘北岸,竹房内,李春江、王轶臣和古中华坐围坐在小方桌前,各自聚精会神地看着几份材料。一份是张雪梅存在银行保险柜中的复印件,一份是祝姣曼与王晓寒的谈话记录,另一份是郭连成与陈松山谈话记录。

他们交换着材料反复看,谁也不说话,只有翻动纸张发出的轻微声音。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一盏煤油灯置立在桌子中间,灯下垫着反扣着的黑色小菜坛,几股烟雾从他们额头上升,先靠近油灯后,忽而从灯火上方向周围弥漫。

王晓寒和许颜芹坐在床沿上,手握在一起,看着三位长辈阅读材料。

室外,柳亦婷在车内休息,徐驰在北面的桥头站岗。大约过了四十分钟,王轶臣听见女儿发出一声抑制的咳嗽,猛然抬头,惊异地:“哎,不是让你们出去吗?怎么还在。”

古中华眼睛没离开材料,不敢分心地:“怎么当爸爸的,晓寒不是想和你多呆一会吗。晓寒,出去吧,这里乌烟瘴气的。”

许颜芹从嗓子里冒出微弱的回应:“没事,不要管我们。”

李春江直起腰,把手中的材料放下,拍了一下:“外面这么冷,还是我们出去吧。材料看了两遍,我想出去走走。王局,给我一包烟,抽完了就回。”

王轶臣从桌下公文包里掏出三包烟,丢下两包,自己装一包,说,“好吧,一包烟的时间。”

三人鱼贯出门。

王晓寒松开许颜芹的手,说,“咱们也出去透透气。”

许颜芹漠然摇头:“你去吧,让我在这里呆一会。”

李春江顺着鱼塘边往西走,王晓寒见他们消失在夜幕中,忽然想起许颜芹曾经把古中华当成周如生的同伙,歉疚地:“颜芹,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和雪梅有所隐瞒,让你蒙在其中。可是,那时初来乍到眼前一抹黑,不得不有所隐瞒。”

许颜芹低头,摇了一下:“那是应该的。刚开始,我本来与周如生狼狈为奸,怎么能不理解呢。现在,再次见到真人,想着自己以为多聪明,在老古面前班门弄斧,使出种种伎俩,真的是无地自容。”

“别这么说,该说无地自容的是我,而不是你;尤其是对雪梅……”王晓寒说不下去,黯然落泪。

许颜芹站起来,长出一口气:“不说这些了,总之,无论我在他面前做了什么可笑的事,反正都是为了公司,为了您安夫人,想他也会理解的。”

“古叔叔岂止理解,对你大加赞赏呢。我们也看一下老郭与陈松山的谈话记录。”

两人刚坐下,耿兰新的电话来了:“王女士,凌晨一点了,你什么时候过来。”

“兰新,我爸来了,他是一位老警察,正帮我分析情况,估计一时半会离不开。那,这样……我先去见你吧。”

耿兰新迟疑片刻,说,“那就不必了,我也想知道他分析的结果。你告诉他,我封锁了冥岗山,不是认定雪梅一定在山上,而是觉得,周如生今天上山一定是有着不可告人的原因。我不相信众人所猜测的,是为了转移视线,刻意表现对雪梅失踪多关心。要知道,他是凶犯,逻辑上应该尽可能隐匿所有的行踪,怎么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好,就算他阴险绝伦,心智超人,冒险上山就是为了扰乱警察的判断,那我也要替警察留住他的足迹,问他一个为什么。我想,他在意的地方,一定是最容易被警方攻克的地方;另一层用意是造声势,向政府和公安局施压。还有一事,你厂有一名女工,现在还在周如生家里鬼混,我不信周如生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玩女人,无非是让警察知道,看我多轻松啊,若是凶手能这么轻松吗?等这个女人出来,我派去的人会知道是谁。明天,你不妨侧面了解一下,这个女人与周如生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若是近几天,那就更可疑。”

王晓寒本想说,这个人是祝姣曼,因三言两语说不清,便把嘴边的话咽下,反为祝姣曼处境担忧,思忖着说,“好多话,见面再说吧。”

挂上电话,王晓寒见许颜芹对灯凝思,在她对面坐下,拉过她面前的几页信纸,静心阅读。

陈松山说,“上午九点多钟,大家都在说着雪梅董事长失踪的事,我和技术部的人聚在一起说话。正说着,周如生从楼下上来,大家见了,都躲开。我也想躲的,他喊我,说去我办公室有事说。说实话,我不想与他在一起,感觉雪梅的失踪十之**与他有关,可他一脸哀求的样子,让我不好拒绝。进了办公室,他说,知道雪梅去了什么地方。”

郭连成问:“他真这么说的,一进门?”

陈松山:“我哪敢胡说。我说,你知道为何不告诉大家,你看全厂塌天似的,快说,在哪里?他摇头,说,怕说出来会有人不高兴的。柠檬酸厂没有谁能比我对雪梅更了解,她心里有几根血管我都清楚。我急了,别说这些没用的,快说,她在哪里?周如生说,还能在哪,在市北面的冥岗山上,去那里看他的情人了。”

(注,安夫人,为了让你看得更明白,以下把陈松山的对话和周如生的对话分开。)

陈松山:“你怎么知道的?”

周如生:“前几天,雪梅要去冥岗山,我劝了,她才没去的。如今当了董事长能不去吗?陈松山,你是安控部长,我可把雪梅的下落对你说了,到时候,万一她被困在山上一时半会下不来,你可不能抵赖。”

陈松山:“我见他说得给真的一样,想告诉安夫人,正要打电话,他说,不过,万一上山没找到,我不会承认自己说什么了。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如生说:“我的意思是,你我悄悄去一趟看能否找到,就算找不到也尽了心意。本来我想一个去的,因为谣言我不敢一个去,找到了皆大欢喜,找不到,我就是跳进赣江也洗不清。我想和你一道,原因是,你是安控部长,找张雪梅是职责所在,结果如何都没有人说闲话。”

陈松山:“那多叫几个人,人多不是更能证明我们去是公事公办。”

周如生:“猪脑子,你不如对安夫人直截了当地说,张雪梅和董事长有一腿,当了董事长去祭拜心上人了。”

陈松山:“我听他说得有几分道理,才同意跟他一起去的。我问他怎么去,他说,你不是有摩托车吗,我先出门在前面等你。他离开后,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想报告安夫人,担心她追问起来不好说,想了好一会,决定还是不说。下楼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的,忍不住对彭萍萍说去一趟冥岗山。路上就不要说了,我驾驶摩托,他在后,他说往那拐我就往那拐。我们从北面上山,路只能到山腰,我看着山坡很陡,说,能上去吗?他说祝姣曼都能上你还不能?我问他,祝姣曼来这里干什么?”

周如生说:“昨天下午,陪我一道来的。”

陈松山:“这么说,昨天下午你们和雪梅董事长一道来的?”

周如生:“没有,若是一道,我背都把她背回去。”

陈松山:“这就怪了,你来了,没看见雪梅,凭什么说她来了?”

周如生:“这个你不懂,凭感觉。哎,你有没有感觉?”

陈松山:“你指哪方面的?”

周如生:“我和张雪梅的关系?”

陈松山:“感觉当然有了,以前还可以,你什么事都让着她,自从董事长出事,你们关系越来越僵。不过你们之间的事,大部分人站在雪梅一边的。你也是,对待安夫人太过了,原本顺风顺水的事干嘛要逆风行船。假如你同意让安夫人继位,你当你的总经理,她当她的副总,还像以前一样,多好的事。这下好了,她当董事长,你啥也不是了。”

周如生:“松山,时到今日我对你说句心里话,本来,董事长出事后我和雪梅商量好了,把清源生化从安夫人手里买下来,我开始不同意的,她说,只效忠安先生一人,绝对不会效忠任何人!你若不同意,等安夫人继位后,我走人,去宜春另起炉灶。我知道她的性格,说到做到,万一她走了,再带走技术骨干,这个厂就完了,这才不得不答应。你看我们之间闹这么凶,水火不相容似的,其实,做给安夫人和你们看的。免我职,是为了让我解脱,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启动宜春的柠檬酸厂,雪梅在暗处提供支持。你们这些人,怎么可能看透我和雪梅。你说这种情况下,她能有什么事?最大的可能就是上山时遇到险处下不来了。”

陈松山:“我听着,心里凉透了,两位老总原来一门心思想自己,那安夫人又怎么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怜我们这些身上一无所有,心里空空荡荡的工人,还整天把公司的生死看得比命还重。”

(郭连成:听到这里,不由义愤填膺,胆颤心惊;愤怒的是,周如生竟然如此不知廉耻,污蔑,陷害雪梅!心惊的事,周如生之所以敢这么说,知道雪梅不能站出来驳斥!由此可以推断,周如生上山的目的就是要借陈松山之口,巧借死无对证,污染,扭曲雪梅的人品,已达到逃脱罪责。安夫人,我用项上人头担保,安先生和雪梅是清白的!)

周如生说:“松山,知道我为何离婚吗?你不可能知道的,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我知雪梅知。在董事长决定买宜春柠檬酸厂,雪梅非得逼我去山里看石灰。你想,我对技术一窍不通,看什么?到了山里才知道她对我有话说。她说,宜春柠檬酸厂的设备那么好,不如我两人去那里另立门户。你有那么多客户,随便拆借几千万,等到柠檬酸出来,我们以成本价给客户。我说这事不难,可是,董事长待我不薄不好撕破脸。雪梅说,没得事业,脸算什么?你我现在的脸还不都是董事长给的,有一天惹他不高兴了,一张文书下来就把脸盖上了。我说,你为何不出面,让我?她说自己弄不到钱。我说,让我帮你有什么好处?她说,宜春厂算两人的。我问,那谁当董事长。她说不能让我当,男人靠不住,尤其是有事业的,董事长由她当。我说,你当,我还是一张脸,无非是多了点钱,现在的钱够用的,不想冒险。她说,我既然这么做,当然要让你放心,你知道我意思。她把车停下来,递给我一只手。松山,你我都是过来人,不用说在车里发生了什么。我回来后就离婚了,而且用了很下流的手段。过了没多久,雪梅也离了。董事长是何等人物,看出我们的心思,没过几天就把雪梅弄到手。我当时心里别提有多愤怒,古人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这才利用唐再兴说事。后来,雪梅逼董事长离婚,搞得董事长苦恼不堪。董事长出车祸,有人说是我和雪梅联手害死的,这话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总之,若不是我和雪梅想另立山头,董事长不可能与雪梅发生关系,雪梅也不会一天到晚逼董事长离婚。董事长出车祸,我有责任,面对大家的猜疑我无话可说。松山,我对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是我一手提拔的,在清源生化你是我唯一的知己。等我去了宜春,你可愿意过去当销售部长?我当时想,若是在山上找到雪梅董事长,他的话我信,找不到,即便他说的都是真的也只是说说而已。我不相信他能玩转宜春那么大的一个厂,不说别的,因为五十万债务,公司的车被秦西同算走了更别说几千万巨资。我当时装出俯首贴耳的样子,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到了山顶,什么也没有。我们站在一块巨石上往下看,周如生说,雪梅会不会从南面上来?松山,我要下去看一下,不然,白跑一趟无关紧要,回去还不晓得厂里人怎么说。我往下看着,说,这么陡,怎么下。”

周如生:“再陡也得下,万一雪梅在下面呢?哎,这样,你喊,我下。”

陈松山:“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大声喊张总!在我喊的时候,周如生顺着陡坡一下滑了下去。我吓坏了,喊他,周如生在下面说,好险啊,差点摔死了。你继续喊,有多少力气全用上,不要管我。他继续往下滑,我担心地喊,不要勉强,万一你有个好歹我担不起。下面没有声音,我的嗓子都喊破了。”

周如生:“不要喊我,喊雪梅。哎呀,越往下越陡,我都下不去,她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上来。算了,我上去,不然摔死了把你弄成杀人犯。”

陈松山:“我问他怎么上来,他说,不好上呀,早知道带根绳子就好了。噢,有了,树枝可以当绳子用。接着,听见他在下面折树枝。我想下去的,周如生不让,若是上不去好歹有人回去报信。我说,不是有手机吗?可他还是不让我下去。”

(郭连成:我问他能否看见周如生,陈松山说,有时能,看见他用树枝往上捣捣戳戳的,好像在勾上面的树杈。)

陈松山:“大约用了二十多分钟,他才把一根树枝伸了上来,我抓住,用力把他拉上来。上来后,他脸色惨白,张着大嘴只能出气,一下倒在地上。我把他扶坐着,帮他拍着后背,歇了十几分钟他才能说话。下山时,他什么也不说,仿佛丢了魂似的。后来,我们进入市区,他说想洗个澡,我们就分开了。”

(郭连成:安夫人,您要冷静啊!周如生这是要赶你走。过去,他是明火执仗,现在用的是攻心伎俩。他让你恨董事长,恨雪梅,恨整个清源生化,您可不能上当啊!说句最不吉利的话,雪梅即便惨遭毒手,周如生不会亲自动手,最大的嫌疑就是他的侄子周建。否则,他绝对不敢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上山下崖。他很清楚,雪梅失踪后,自己的任何举动都会引起您的注意,所以借着陈松山的口,把这一毒剂转输给你。记录完毕,我心神不宁,左右为难,有心不给你看这些肮脏的文字,担心隐瞒了会造成意料不到的后果;给你看,唯恐你内心受到伤害,从而影响你的抉择。我能做的就是祈求上帝保佑您不被周如生毒箭射中!)

王晓寒把信纸放下,迎着许颜芹不安的眼神,眼光很快模糊。

许颜芹过来,蹲在她面前双手握住王晓寒发抖的手,难过地:“安夫人,您不会相信吧?”

王晓寒泪水不住落下:“雪梅回不来了!”说着,搂着许颜芹恸哭。

两人相拥哭了一会,王晓寒强忍哭泣:“眼泪再多,也淹不死周如生。颜芹,给耿兰新打电话,把陈松山的口供念给她听,她的理性,智慧远在我之上。我想把她的分析说给爸爸他们听。”说着,拨通耿兰新的手机,说,“兰新,我让许部长念一份供述,你听了我们再通话。”

许颜芹擦干了泪水,开始对着手机念“供述”。

王晓寒起身到了室外,随手关门的瞬间,身后的一片亮光被切割,眼前夜黑得深沉,凝重,仿佛所有的光被一扇大门关上,只有夜空露出零星的灰白。黑暗中涌动一股穿透力,让她明显感受到肺腑和心灵被洞穿。

几天前,她听张雪梅说过这里的山形地貌,水面河流和两层竹楼的景色,脑子里有一副清晰的画面,此刻,透过黑暗仍能感觉出水对面的山,东边百米之外静静的河流。心里说,黑暗可以占据一切,但心灵同样也能穿透黑暗,甚至穿透死亡与亡灵会面,交谈。即使在白天,亡灵也会以自己的方式与活着的亲人在一起,让深处闹市的人偶尔静下心来,在意识的殿堂里节制颓废蔓延。

她举目看着夜空,心灵的窗口敞开,张雪梅来到窗前,笑嘻嘻地说,安夫人,我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周如生就要完蛋了!你看,厉害吧。

她伸出手触摸张雪梅的额头,心疼地说,是,你是我今生遇见的最优秀的姐妹!带我去吧,看看昨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旁边的狗突然发出叫声,王晓寒惊吓地退到门边。许颜芹开门,呵斥几声,挽着王晓寒的胳膊,借着室内溢出的亮光,向水边走去。顿时,一股亲切的暖流驱散心中的黑暗。

王晓寒轻声说:“颜芹,为了打败周如生,雪梅和你在半道上遭到一伙歹毒的侮辱。前些天,误以为老古叔叔是周如生的同伙,为了解开五十万欠款之谜,你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吧?听雪梅说,差点被淹死。现在,雪梅为了最后的胜利,生死未卜,死亡和灾难彼此相连,使生命更加亲切。在这之前,我心里始终抱定,追出凶手,把清源生化交给你们,自己还回去做医生;现在走的念头舍弃了,恍然悟出,人生追求的价值其实非常微小,甚至微小到了不需要任何承载的方式。”

说着,她随意四处张望,远处有一星儿亮光闪烁,她仿佛闻到烟草的味道,只是不知道,是爸爸还是两位叔叔之中的哪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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