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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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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春江寻找罗青竹的那几天,连续下着雨夹雪,赣江水位不断上涨。从大庾岭,武夷山区涌来的洪水分流与湘水、濂江、梅江、平江、桃江、上犹江,最终涌入赣江,沿着江岸浩浩荡荡直奔鄱阳湖。

李春江按照王晓寒提供的地址来到“物华洲”小区附近,远远望着罗青竹居室的那座大楼心里犯愁,该如何接近这个离异的单身女人?过去当警察,具备强大的法律资源,可以有选择地使用任何侦察手段,如今他是一介平民,一切行动都得恪守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李春江进入小区有什么用呢?即使遇见罗青竹也一筹莫展。

唉,当了二十多年的警察,如今却被这么一点小事难住了。

李春江长久地伫立,直到腿发酸才蹲在路边的树下抽烟,想着,总之,今天务必要见她一面,哪怕不说话,也好给古老家伙一个交待。平心而论,老古就是老古,开始,李春江对他如何接近周如生犯愁,问了他却不说,只是回了一个见机行事的眼神。让李春江惊讶的是,他只用了一天的 时间竟然与周如生推杯换盏,还住进了厂内,这不能不让李春江折服。

连续抽了五六支烟,小区好像一副画,静静地立在午后的斜阳里。李春江觉得不能在路边久待,万一罗青竹从窗户看见了这个反常的蹲守,一定会起疑心。

李春江开始往回走,走到街口,问自己,就这么回去?怎么对老古说?可是,不走怎么可以。要不,还是请教一下老古?手机在他掌上转动,如年轻时遇到难题转动五四手枪,转了一会,还是决定求援。可是,李春江不想直接给老古打电话,怕他发火,骂他猪脑子。走着,拨通王轶臣办公室电话。

王轶臣听了,说,“你先把她周围的环境仔细摸一下,半个小时后我们再通话。”

到了约定的时间,李春江用流利语气把“物华洲”地利位置,交通和行人的状况,逐一汇报。

“把街口情况说一下。”

街口很不像样,低矮的房子,稀少的店面,街上走动的多半是建筑工人。有的是北方口音。不远处有几家简易的小吃铺,还有几处卖熟食的摊点。情况就是这样。

李春江边观察边说。

“知道了,让我想一下。”

挂了电话,李春江心里说,这些与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几分钟,王轶臣来电话:“春江,我分析了一下,供你参考。根据你所提供的情况,我认为不宜主动与罗青竹接触,而是让她主动。想达到这个目的,不妨开一家饺子店,用高薪招工的方式吸引她。别人来应聘你不要,单等她来。让你开饺子店,是因为你包饺子的手艺的确不错,堪称一绝。另外,既然有许多小吃铺,你的店就是生存的理由,不会引起怀疑。饺子店一开,有两种情况,一是她来应聘,二是来消费,如此一来你就有机会了。”

李春江茅塞顿开,说,“哎呀!领导,我怎么就想不起来!难道真的是我在业务上不**照。”

“春江,不必谦虚,这个方法也不一定灵验,先试一下。我马上给你汇两万元,购置设备。”

“好,好的。领导,我再干不好真没脸回去了。行了,不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女人。”

李春江挂了电话,四处张望,目光停止在正对着通往“物华洲”小区小路的门面,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出租”。走近了,发现下面有联系电话,拨通后,听见一位中年女人的声音:“么子事?”

“你好!请问,您是店主吗?我想租房子。”

“不是。噢,噢,是——你是哪里人呀,听着不像当地人。”

“北方的。”

李春江的身份证是假的,上面的信息是山东省曲阜市,出生年月,一九六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孔衍文。李春江比这个人大一岁,之所以用这个名字,是因为编假名字时,脑子里闪过一个长相酷似自己的罪犯,便按照记忆中犯罪分子基本信息写给制假的人。“北方”随口一说而已。

女人的声音有了明显的变化:“北——北方啊!那好,我马上过去。”

李春江一阵心跳——女人的声音让李春江感觉出,仿佛故乡在北方,或者北方有她至亲至爱的人。呵呵,看来租房子不成问题了。这处房子位置最佳,开了门就可以看见通往小区的路,只要罗青竹出来,我就能发现,若是她进来吃饺子,我一定能粘上她。呵呵,破案,我的确不如大老古,与女人打交道,他——差远了。

“马上就到”,说明房主就在附近,万一不能接近罗青竹,也许可以借这个女人。这绝不是瞎想,凭着那声“北方呀”,就有戏。

想着,李春江不住地左右看着,眼睛转动的瞬间,忽然发现小路上出现一个骑单车的女人,心里蹦出一个天大的惊喜,莫不是罗青竹吧?不可能,绝没有这个可能,自己运气哪有大老古那么好。可是,晓寒说过的,整个小区只住了五户人家,按照电话结束的时间,若这个女人是房东,是罗青竹的可能限定在五分之一之内。

李春江转过身告诫自己,这是工作,切不可麻痹大意,管她是谁,我眼下就是一个租房子的山东人。于是,他装出查看房子的样子,推了下门,看着窗户。不一会,身后传来自行车的转动声,李春江仍然无动于衷。

叮铃响起,很近,近在咫尺。李春江慢慢转过身,彬彬有礼地问,您是房主吧?

“嗳。”

女人把目光躲开,支稳自行车,忙着掏钥匙开门。

李春江只看了一眼,心里得出粗浅的判断,这个女人急于想把房子租出去。短暂的对视,捕捉到她眼里溢出的隐忍,眸子移开的瞬间,撇下不易察觉的哀伤。女人眼角皱纹浅舒,流露出心地的纯善。五官端庄,神色柔润,与发型形成极大的反差。但凡留着与众不同发型的女人,眼里会有一种与之兼容的怪异。她没有,这说明改变发型时,迫于自身不可承受的外力。这个人十之**是罗青竹。

“进来吧。”女人声音异常亲切。

李春江跟进去,说,呀,有点小。女人慌乱地抬起头,瞥了李春江一眼,说,“里面还有呢。”

“噢,还有。可以进去吗?”

她点点头,先行,到了中间的室内,李春江略带意外的口吻,说,“还有啊。”

进了最里面的房间,女人开了灯,李春江看见几样简陋的家具和床上凌乱的被褥,问,“有人居住?”

“没有。这些东西是我的,只是住了十几天,再没住过。我——我,其实,这房子不是我的,只是付了一年的租金,空着四个多月,所以才想转租了。不过,你放心,房主同意的。你——能租多久?”

李春江说,“这可说不准,打算在这里开一家北方饺子店。要是不亏本,三年五载也不一定。大妹子,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的租期不是还有八个月吗,我先租八个月,要是能混下去,我再与房主签长期协议。”

“那当然好了。你是北方什么地方的人,怎么想要在这里开饺子店?”

李春江从怀里掏出身份证,双手递上。女人看着,咬着下嘴唇,眼睛瞟了我一下,似乎提醒,还有一个问题没回答呢。

时间急迫,李春江来不及细想,依稀觉得这可能是一个离异的女人,唯有不幸能引起她的共鸣。此刻,诗人的秉性和丰富的想象力发挥作用,说,“我是一个教师,三个月前,妻子病逝。临终前我问她,你走了我怎么办?她说,我今生最大的遗憾没去过瑞金。教了二十多年的书,有一课总在心灵触动,那就是,红井。吃水不忘挖井人。第一次读到这篇课文,我就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去红井看一眼,喝一口红井的水。可是,走出大学就进中学当教师,一拖再拖终究成了遗憾。我走后,你去看看红井吧,我的灵魂会跟着你的。”

说到这,李春江停下了,想起妻子。

“噢——”女人用眼神等着。

李春江说,“妻子走了,为了她的遗愿,我去了瑞金,喝了红井的水。到了赣都,做了一个梦,妻子说,别走了,我们在这里过几年吧,我喜欢这里。所以,我决定留下。前几天,我想找份工作,可是,人家嫌我是个教书的,不用。我就想,你们不用,我自己当老板也要留下来。妻子生前爱吃我做的饺子,这才决定开一处饺子店。本来,想在城里开的,找了几家店铺,租金实在贵才到了这里。大妹子,一见面就说这么多,让你见笑了。”

女人抬起头,看着李春江,眼里溢满感动:“这么说来,你不是一个真正做生意的人。要不这样,房子你先用,若是赚了钱再说租金的事,反正钱不多,几百块钱的事,无所谓的。”

“那不行,一分钱见人品,别说几百元了。大妹子若同意,我们签个合同吧。”

“不用的,我与房主都没签,我给了钱,他打了收条。”

李春江的目的是想知道她的名字,听了这话,说,“也行,大妹子,你打个收条,不然,我住着不踏实。”

女人脸上泛着羞怯:“我都说了不要——说实话,就没指望能租出去,还是房主说,你不住就转租吧,要是有人租,你省了钱,我的房子不空等人来租。”

李春江装出恳切样子,说,“大妹子,你就成全我吧,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我们初次见面,不可以在钱上有谦让。若是以后熟了,我没钱说不定会向你借呢。那好,你不用写收条了,把钱收了。你呀,搭眼一看就是一个善良的人。”

“你这么说,我不收下也不行了。”说着,女人走近床头,从枕头下取出纸笔,写下:“收到房租费八百元。”签名——罗青竹。

李春江接过收据,心怦然而动,见罗青竹在观察,为了掩饰瞬间流露的激动,说,“你也幸罗啊!罗青竹,多好的名字。罗霄深处白云生,青山远迎杜鹃鸣。红井一念他乡泪,竹翠江岸映日红。”

罗青竹听傻了,喃喃自语:“大哥,你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人哪——我——想请你把刚才的话,不,是诗写下来,好吗?”

李春江说,“顺口诌来,让小妹见笑。”见罗青竹执著的眼神,只好接过纸笔,凝神静气,挥笔而就。

罗青竹看着,目瞪口呆。

李春江心想,我的字不是吹,在省书法大赛上得过二等奖的。钢笔算什么,要是有毛笔,敢与你赣都市书法名家一比高下。

罗青竹眼光移开,侧脸看着房门,商量的口吻:“大哥,这钱还是放你这吧,我想经常来这里吃饺子,好吗?”

李春江满心欢喜,却说,“不可以,担心你不来,我不成骗子了。”

罗青竹鼻子翕动:“骗子——骗子能写出这样的诗吗?大哥,放心好了,只要你不烦,我每天晚上都过来吃饺子。”

“好!没想到,我在这里遇到贵人了。小妹,不是吹,我包饺子的手艺可好了。”

罗青竹频频点头:“我相信,你人这么好,做出的东西一定不差。大哥,我就住在那边的小区,有事只管说。”

“还别说,我还真有事。明天想去买炊具,我初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你有时间陪我去吗?”

罗青竹微笑着点头,忽然想起:“今晚你怎么住呀?”

“市里的旅馆还没退,等把这里安顿好了再退。”

“大哥,我有个建议,不知可当说。”

“我是纯外行,什么也不懂,就是为了省钱才开店的,巴不得小妹指教。”

“这处房子黑黢黢,脏兮兮,大哥开得是饺子店,最好把墙贴上一层墙纸。若是大哥钱不多,贴墙纸的费用我来出,等你赚了钱还我。”

李春江心里一动,想说,不如我们合伙吧?话到嘴边没能说出。

罗青竹看出了,跟了一句,“说呗。”

“贴上墙纸当然好了,可我心里没底,万一不赚钱岂不白白浪费。”

“我说了,钱我出,赔了是我的,好吗?就是赔了,仅凭你把我的名字写进了诗里,我心甘情愿。我知道,有些东西是用钱买不来的。听我的,就这样,明儿一早,我就找人过来,这事不用你费心。”

“小妹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好说别的,只是担心你家里人会同意吗?”

“我就是家,家就是我。大哥不用多想。”罗青竹的脸僵硬。

一丝内疚扑上心头,李春江心里冒出一句,多么善良的一个女人,我这么做是不是太缺德了。唉,没有别的办法,谁让我领导的孩子惨死在异乡,而她的丈夫又是最大的嫌疑。

“想什么呢?”她的眼扑闪一下。

李春江吓了一跳,自己竟然在她面前走神,只得编着与神色相应的谎言,说,“想亡妻,她若在,我们一起开饺子店,这里就是天堂!唉,不说了,天色已晚,我该回市里了。小妹,钥匙你拿着,明早我们在这里见面。”

“嗯。”

出门后,罗青竹上锁,李春江站在旁边,等着她先走。她扶着自行说:“大哥,我去对面小店,对房主说一下房子不转了。要不,我俩一起去,也让他见一面好放心。”

进了小店,李春江对长者瞄了一眼,等着罗青竹说话。

罗青竹说:“大叔,我租的房子不转了,想开饺子店,这不,师傅都请来了。要是生意好,我继续租,不好,再说。”

长者说:“开饺子店,能不好吗?你看那几处小吃铺,吃饭都要等。”

离开小店,罗青竹推着自行车与李春江同行,眼里含着还有几句话要说,走了几步,侧过脸:“大哥,我这样说是为你好,担心老头听说房子转出去开店,嫌租金少。这里都是农民,一分钱都看在眼里。”

李春江装出恍然释怀的样子,说,“噢,对,对!多谢小妹替我操心。”

罗青竹止步,望着前方:“明儿见。”

挥手告别,转身的瞬间李春江抑制不住初战告捷的欣悦,走着,内心的喜悦昙花般地消失,一股悲怆在心底泛起,离开街边,靠在一棵树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其实,李春江对罗青竹说的不全是信口开河,称自己是教师是虚构,“亡妻红井遗愿”是真。正如古中华所说,他和妻子唐嫣是中学的一位语文老师,结婚的第二年,他二十五岁,妻子二十四岁。一个深夜,李春江办案回来,见妻子还在批改作业,心疼地过去从背后搂了一下,然后向往常一样,帮她批改。

学生的作业是“红井”读后感,李春江和妻子一边批改,一边说话。妻子说,“等有时候,陪我一起去看瑞金,看红井好吗?”

“好——”李春江答应。

“那说好了,这个暑假就去。”

“好!”

妻子说,听你的口音,好像案子破了。

李春江说,“你真厉害,听口音就知道我工作的进展。”

“那是,我谁呀,全省优秀警察的妻子,这点本事还没有。哎,明天陪我去买煤球,再不买,真的要断顿了。”

“行。”

第二天,李春江和妻子去煤场买煤球,途中,遇到一伙人械斗。李春江冲上去制止,因为他穿的是便装,没人当他是警察,混战中,猛听妻子一声惊叫,“春江——”

李春江回过头,看见妻子背过身,撑开双膊挡护的姿势,一根钢管迎面落下。一秒不到,李春江来不及推开妻子,听得一声闷闷的声音,妻子身子一歪倒下。李春江第一反应,夺过钢管,嚎叫着,对周围的一群人一阵猛打。只是几秒内,面前倒下一片。李春江抱起妻子,看见她整个头脸被热血蒙上。

李春江背起妻子哀嚎,一路猛跑。

妻子走了,撇下刚出生的儿子和一个温热的遗愿。安葬妻子时,李春江发誓,不再接纳任何女人。这以后,为了排解孤独,苦闷,他开始学写诗。不久,他的诗在文学刊物上发表。写诗,练字成为他业余生活的全部。

在同事的眼里,李春江十多年不再婚是出于对唐嫣的感情,事实上不完这样。唐嫣去世的第三年,他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短暂婚史,正是那段生活让他对婚姻产生恐惧。

那是李春江在诗刊上发表作品的三个月后,濠州市文联酝酿成立“中原诗社”,发起者是小学的一位女教师。李春江本不想参加的,无奈女教师不厌其烦登门劝说,才勉为其难参加。诗社成立大会上,他被推选为社长,女教师被推选为秘书长。会后,女教师突然问,“知道我带的是哪个班吗?”

李春江摇头,她说,“一小——二年级三班”。

这是唐嫣带过的班,李春江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以后——算了,这个时候想自己的事干什么!李春江从回忆中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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