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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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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后,张雪梅和胡若雯一道去工商银行取房地产证,王晓寒进房间休息,拨通爸爸的电话,把初到赣都的情况详细地说与父亲听。

“这样,半个小时后再通话,我要冷静地想一下。”王轶臣听后说。

刚挂了电话,一个电话进来,她看不是许颜芹,才接听。

“安夫人,在哪啊?”

“彭主任,有事吗?”

“我想见您,没受任何人的指使……就是自己想见你。”

王晓寒犹豫,这种时候不应该盲目接触任何人,按说该见彭萍萍的,要见也得和张雪梅商量一下,否则,难免节外生枝。她迟疑片刻,说,“我也想见你呀,可不巧,刚约了人,过一会好吗?”

彭萍萍不胜感激,连声谢谢。

王晓寒拨通张雪梅的电话,说了彭萍萍刚才的电话,张雪梅说,“既然她主动,安夫人还是见一下吧,您只听她说,不要表态,但一定要传递出一个决心,不会答应周如生的条件,剩下的话由我来说。”

王晓寒心中有底,静心想该用什么方式告诉彭萍萍,自己不会向任何困难妥协。半个小时后,回电彭萍萍,告知自己的住址。

不一会,父亲的电话来:“女儿,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认为,目前的状况对你十分有利。假如这一些麻烦都是凶手一手策划,这个对手不像我预料的那么强大。我担心的是这些现象都是突发的,真正的凶手还没露面。但凡一个拥有巨额资产的人突然离世,往往会引起家族反目为仇,何况一个私营企业呢?若就这么一直毫不遮掩地闹下去,对整个案件的侦破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价值。你目前要做的事,不要总想着谁是凶手,而是要尽快进入南山的存在状况,维持柠檬酸厂现状。因为,凶手的目的是改变现状,而且绝不可能为了多数人,只能是为自己。你只要把住这一关,凶手迟早会暴露的。”

这么复杂啊!我的仇人,你在哪?王晓寒怏怏躺在床上,不觉睡着了,睡梦中,她被一声微弱的笃笃敲门声惊醒。

彭萍萍来了。

“安夫人,对不起!我,我太没用了。”

“快别这么说,进来吧。”

落座后,彭萍萍毫不掩饰地:“我来只有一个目的,想知道您此次来的目的,因为,这决定着我的命运。”

王晓寒听着不舒服,撇开想好的对策,攻防兼备的语气:“我是一个医生,习惯与从医学角度说话。一个人,当身体遭受重创,伤口流血不止,心脏会调动全身的血液涌向伤口;结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把伤口弥合,二是把全身的血流尽。自从爱上南山的那一刻,就没想过要与他分开,若不是不忍心丢下苦命的婆婆,我会跟着他一起上路。既然不能离开,又怎么能舍弃丈夫留下的生命空间?至于谁有什么想法,我不在乎。”

彭萍萍眼里溢出泪水,脸上露出抉择后的激动:“安夫人,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对柠檬酸厂的人来说,彭萍萍的个人生活是个迷。人们不理解,好端端的教师不当,为何要进企业?有人问过,包括周如生,她也只是搪塞地说,不想在山里呆。

彭萍萍是中国最后一批下放的知青,两次高考落榜,却意外考上“教师”,分配到章水县裕弯乡中学任英语教师。她喜欢英语,从初中到高中,都是英语课代表。在下放枯燥、寂寞的岁月里,她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学习英语上。

裕弯乡地处赣江南岸,离县城六十多公里,“偏僻得像原始深林”。通往县城只有一条崎岖险峻的碎石路,每天只有一班往返县城的客车。

去裕弯乡中学报到那一天,彭萍萍独自一人,带着简单的行李,乘着破旧的客车,到达裕弯乡已是傍晚。学校放学,她站在江边,舍不得满目轻纱般的烟雾和一江欢唱流动的江水,直到身后响起一声“您是彭老师吧?”

她蓦然回头,脸上绽放花容般的笑意,看着一位六十多岁的长者,个头不高,小圆脸,眼睛却大的出奇,一头苍密白发,与她说话时把脸侧向一边。

“请问——哎——”她异常兴奋,想说,邢校长在吗?

“彭老师,我们这里条件艰苦,只有六个班,二百一十六名学生,五位教师,九间房子。希望你能留下。”长者羞怯地说。

她想说,你还没告诉我是谁呢?话到了嘴边,不由咽下,长者表情已经告诉她——邢校长。

邢校长上前帮她拎着行李,低头说:“房间给你收拾好了,是这里一间最好的。”

彭萍萍走着,这才被眼前两排古建筑惊呆。

邢校长没有看她,好像知道她被眼前的校舍震惊,说,“这里原先是大户人家的老宅,解放后改为乡政府,一九七一年县里拨款建中学,给的钱连砖头的运费都不够,乡里才把这里让出来。我是第一个到这里的老师,两年前就该退休,因为没有合适的人来接替,只好一直干着。”

走过空地,来到一棵参天古树下,彭萍萍顿时觉得自己的渺小。树冠下,横卧四间青砖黛瓦的古屋。夕阳的余晖从茂密的树冠与屋脊罅隙斜射,落在高大的青砖马头墙上,折射出昔日的威风与辉煌。门楼灰塑,精美温蕴,门额题匾上的字迹清秀飘逸,门前左侧空地上,立着几桩功名碑、旗杆石,记载着久远的显赫与高贵。墙根上长满了青苔,溢出泠泠凄美。

彭萍萍退回几步,目光投向飞檐翘角上精雕的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飞鸟走兽。

“刚来的,都会这样,进屋吧。”邢校长说。

走进室内,光线一下暗下来,夕阳从门上方射进一抹亮光,照在木梁上,仿佛刻意把一只雕刻在梁上的鳌鱼图案展示给彭萍萍。阳光被木梁切成两半,映出山墙上的水墨画、彩绘的颜色有赤、青、蓝三种,图案有花虫鱼兽等祥瑞动物。南墙有一窗户,木质的框架上左边雕刻着五蝙蝠,右边雕刻龙凤呈祥,窗户上刻着麒麟献瑞图案。

房间里有一张老式八仙桌,一把本色的木椅,靠近西墙,摆放一张旧木床,墙上钉了一块木板。

邢校长解释说:“墙潮,刚钉的。”

彭萍萍的行李很简单,除了两床被子就是一些简单的换洗衣物。当着邢校长的面,她不想展开被子,因为里面有女人的**,见校长没有走的意思,只好说,“咱们看一下教室吧。”

出了门,从江对岸山林中飞来一阵鸟儿,彭萍萍看着,感觉鸟儿紧挨着水面,到了岸边依然贴着地面直向她飞来,不由忘情地:“啊!他们是来欢迎我吗?”

话音未落,一阵鸟儿扑啦啦落在门前的大树上。她站着不敢动,生怕惊飞了鸟儿。

“这些鸟,一点不怕人,你赶都赶不走的。”邢校长说。

“真的?喔哧。”她连喊几声,鸟儿纹丝不动,这才诧异,“其他的老师呢?”

“他们都回家了,在后面的街上。这个学校,除我一个正式的,其余都是代课老师。你来了,多了一个。”

浪漫感觉很快被繁重的教学碾碎,裕弯中学一直没有英语教师,三个年级,六个班的英语教学都得从第一课学起。彭萍萍每天六节课,几天下来,嗓子哑了;坚持了几天,喉咙肿得不能咽食,连喝水都困难。

另一个困惑,学校只有她一个女教师,女学生还没有老师多,其他五名代课老师学历平均不及高一。

邢校长担心彭萍萍身体,更担心她像以前来的那些年轻老师,“宁愿不当教师”也义无反顾地离开,于是调整了课时,每天上三节课。彭萍萍说,没关系,我能坚持,万事开头难,还是不要调课。

王晓寒听着彭萍萍的叙述,忍不住问:“那,怎么会离开了?”

“这个,已烂在了心里,下过决心的,这辈子不对任何人说。有一次,董事长出差回来,我和若雯去车站接他,在出站口,几位老外问路,周围人都摇头摆手,他们见了董事长,可能是从气质上看出他的文化底蕴,上前询问。我见董事长听不懂,便与他们交谈。结束了对话,老外对董事长伸出大拇指,夸我口语流利。路上,董事长说,你的英语这么好,不当老师太可惜了。我听出其中的意思,还是什么也没说。安夫人,一想到这,心里难过的要死,我有什么不能对董事长说的啊!”

在裕弯中学,教学上的压力对彭萍萍并不算什么,逼走她的正是令她尊敬的邢校长。

学校因房屋紧张,许多路远的学生只能住在一公里外的集镇上,每当太阳下山,所有的学生成群结队离去,江对岸山林中的宿鸟乘着江面的落日最后一抹余晖归来。喧嚣的校园一下静的让彭萍萍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夏日的一天,邢校长去县里开会,临行前安排几名男生住在彭萍萍隔壁的办公室。几名学生想把老师的办公桌并在一起,可是,其他的老师反对,说,为了一个夜晚,动什么桌子?就在地上睡?

学生们商量着回集镇上拿席子。可有人嫌路远,不想跑来跑去,建议把后面的教室门板卸下来睡。彭萍萍认为是个好主意,看着学生们卸门板。可是,后面一排都是大房子,门板很重,彭萍萍担心学生受伤,说,卸前面的吧。办公桌的,我的,还有校长的,六块门板刚刚好。

办公室的门板好卸,彭萍萍的门也好卸,只是校长的门上了锁,好在学生劲头十足,两扇门同时用力,还是卸了下来。

门板铺在大树下,学生们争着试睡,一个个高兴地像欢度盛大节日。彭萍萍下了一锅面条,学生们没吃饱,她因没了,担心孩子们饿着,想到校长房间里借一把,明天还上。走进校长房间,忽然发现东墙上射出一丝亮光。出于好奇,她走近了,蹲下来,发现透亮的地方是一块松动的砖。她用手指触动,亮光一下涌过。她紧张地倒吸一口气,把砖慢慢抽出来,贴近洞口一看,透过木板的缝隙,她的床面一窥无余。

愤怒、羞辱在胸中炸开,她头抵着墙,闭上眼睛,脑子里闪出,每当夜幕来临的时候,洞口有一双老鼠一样的圆鼓鼓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身体。一时间,心肺仿佛沾满了蝇蛆,一阵恶心让她呕吐。

她冲出了门,大树底下嬉闹的学生吓坏了,围上问:“老师,怎么啦?”

她急促地摇头,甩动的长发从学生们脸上擦过,吐出两个字:“老----鼠!”

学生们心疼老师,喊着要把老鼠打死。彭萍萍见学生们冲向那扇洞开的门,无力地喊一声:“不许进去。”

学生们止步,纷纷围过来,安慰:“老师,老鼠真的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家都有。”

“知道的,你们去把我的床抬出来,今晚,老师在这里给你们……”她想说,上最后一课,担心学生们追问、难受,才改成“补课”。

床抬出来了,月亮也升起来,江面出现一束灯光,把巨大的树冠投映在古老的建筑上。彭萍萍用英语教自己的学生,“我可以忍受困难,但不能忍辱屈辱”,“我可以舍弃一切,但不能舍弃尊严”,“分别是永恒的思念,友谊在思念中生根”。

几句话,学生们学到了深夜,直到彭萍萍满意,才督促学生们睡觉,然后回到房间收拾东西。天快亮的时时候,她把一封辞职信放在办公桌上,与熟睡中的学生默默道别,只拎着衣物和书籍离开。

王晓寒听着,见彭萍萍脸上露出释怀后的宁静,不禁问:“你可是教师呀,怎么不要求换一所学校?”

“要求了,教育局不答应,这才求助一位闺蜜,她爸爸是黄卫国,费了很大周折进了柠檬酸厂。”

“这个老校长,怎么会这样啊?真可恨。”王晓寒说。

“其实,我现在一点不恨他,反而挺内疚的。在我进柠檬酸不久,裕弯中学给我打来电话,说老校长死了。他晚上去江边打水,不慎落入江中,几天后,在下游一座水电坝边发现了他的遗体。我听了,心里很疑惑,担心他是因为见不得人的行为被我发现而自寻短见。新校长请我回去参加追悼会,我同意了。那一天,去了许多人,有的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除了十几名老师,全是他的学生。他的遗体停放在大树下,身体被江水泡得肿胀到了极限。因此,他生前的衣服都不能穿,老师们给他做了一件宽敞的黑布长衫。他身材不高,加上腹部肿胀,看上去像一头倒在木板上的水牛,其状惨不忍睹。追悼会上没有他的亲人,听其他老师说,邢校长是南下干部,最初在县教育局当副局长,筹建裕弯中学后留下来当校长。家人在六零年相继去世,他因长相的原因,城里的人不愿意嫁,山村的女人他又看不上,随之时间推移,工作繁重,个人的婚事一直没能解决。追悼会结束后,县教育局把邢校长的遗体安葬在离学校不足百米的江岸。前来吊唁的人离去,我进了他的房间,看见墙上那个洞口被一块水泥黑板覆盖,黑板上干干净净,留下无限的想象。我找来一支粉笔,写上,永远的怀念!下面署名,一个可悲的逃兵——彭萍萍。安夫人,之所以要对你说埋在心里的**,不是要博取你的信任,而是想对你说,天下没有纯粹的恶,也没有纯粹的善。很多时候,这一对水火不容的东西经常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就像当年董事长初来,郭连成、周如生等许多人都把他当敌人。可是,当安先生用真诚为墨,签下收购柠檬酸资产协议,他们竦身一摇,摆落敌意,使出浑身解数辅佐安先生,完成对柠檬酸厂的收购。眼下,董事长走了,许多人身上的敌意复苏,你可不能只看敌意,忽略潜在的真诚。”

“彭主任,你说得真好。”王晓寒感动地说。

这时,张雪梅和胡若雯进来,彭萍萍用责怪的语气:“若雯,你怎么这样啊?”

“怎么啦?”胡若雯茫然。

彭萍萍委屈地:“我都把你当亲妹妹,安夫人的心思为何瞒着我?”

张雪梅笑道:“嘁,她连我都防着,还说你呢?哎,对了,我要去办房地产变更手续,需要公章,你去拿来,有什么话回来再说。给,开我的车去。”

彭萍萍眼里闪过迟疑,说:“开你的车不好,还是打的吧。”

胡若雯送她出门,回来后忧虑地:“张总,太冒险了吧?你不担心她回去向周总告密,然后叫一帮人来把房地产证抢了去?”

张雪梅眼里露出不屑:“我会这么傻?就是要试她一试。若雯,你带着证件开我的车躲在工商银行附近,等我电话,只要响一下,你马上把东西存在银柜里。若是没事,你会接到安夫人的电话,然后才可以回来。”

王晓寒思忖着:“我看彭主任不会的。”

张雪梅把车钥匙塞在胡若雯手上:“不会更好,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若雯,听我,马上离开。”

胡若雯匆忙离开,张雪梅问彭萍萍都说了什么,王晓寒说,她劝我不要离开。两人正说着话,张雪梅的手机响了。

她看着,说,“周如生。”接着,用平和的语气,“周总,消气了没?”

手机里传来,“我都习惯了,无所谓的事。有件事得与你商量,工人们闹着要发工资,你看怎么办?”

“呀,你的事,我不参与。”

“什么话,那好,我只发机关的,生产系统的不发,让他们找你要饭吃。”

“好啊,不这么做就是小狗。”张雪梅笑道。

“说正事,要不,你问一下安夫人,看她什么意思?”

张雪梅半真半假地:“你的事,干嘛让我问。算了,不与你说了,爱发不发。”挂了电话,脸色凄然。

王晓寒不由坐直了身子,用惶恐眼神等着她说话。

张雪梅打开肩包:“安夫人,坚强啊!”

王晓寒站起来,只见张雪梅从包里取出一块怀表,她一个惊颤,上前接过,双手捧着,泪如雨下。

“这是若雯从吉安交警哪里接收的,还有手机,钱包。”

王晓寒接过怀表连同手机一并捂在胸前,双腿一软,蹲在地上,把头压在双手上无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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