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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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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连成不好酒,在家从不沾酒,工作中一般的应酬也不超过二杯,因此,周如生给他起了一个绰号,“郭二杯”。

记忆中,只有一次喝多了,那是他把支持安南山买断柠檬酸厂搞的一份“三千职工签名”的联名状送到市委的当天晚上,请安南山到家做客,让妻子赵芳弄几样拿手好菜,拿出几瓶珍藏十几年的好酒,说,“今天要与董事长比高下?”

赵芳笑道:“连我都喝不过,还说大话。”

“没听说过,真人不露相,露相无真人。你对我什么都露了,可我对你至今还藏着一样,就是酒量。”郭连成一拍胸口说。

赵芳说:“董事长,不要信,他说大话从不脸红。”

那一次,郭连成还真没说大话,一瓶酒与安南山半斤八两,竟然没醉。

这会儿,他看着酒瓶,默然在对面放了一个空杯,斟满后,双手合十,虔诚地说:“安夫人,当年我把董事长请到家里,冒着喝死的决心向他表白忠心,遗憾的是,他最终听信小人谗言,把我晾在一边。今天,我单独请你,不是在家,而是在心灵圣殿。虽说你不在场,可我权当您在。您是我郭连成人生最后一位贵人,我今天要把这瓶酒喝完,万一喝死了,我在天上也要辅佐你打败周如生,喝不死,今后一定死心塌地追随你,把董事长的未竟事业进行到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誓言刚发完,手机响了,一看是许颜芹的,不禁打一个冷颤,把手机扔在床上,想着对策。

第一种可能,方正惠为了劝说女儿改邪归正,把她与我十几年的关系说出来,以此证明我不会害她们母女。

这可能吗?天下没有哪位母亲对女儿说红杏出墙的事,更何况,她那么老,找一个与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男人。那,许颜芹会说吗?也不可能。既然没有这两种可能,我还怕她作甚?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你们都说了,我就不信一对母女共伺一个男人敢明目张胆地兴师问罪?充其量暗地里恶骂我一顿。

“谁怕谁!”

郭连成轻吐一声,打开手机,先发制人地:“还你一句,烦不烦!”

许颜芹怨恨的语气中隐藏着胆怯:“你在哪儿?”

“我与你没话说了,让师傅接电话。”

“她走了。你到底在哪?我有话说。”

郭连成不语,想着,还真让我猜中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果真在财务上动了手脚,不然怎么会有这个声音。哼,说不定不是一个人,十之**与周如生狼狈为奸了。

怒气骤然而起,心里骂道,许颜芹——你他-妈的还是人吗?为了提拔你,老子脊梁骨都被人戳穿了;为了你,我一个堂堂的厂长像狗粪一样被安南山甩了,你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卖我?另外,另外,你把老子克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这笔账该如何算?

许颜芹的语气更加柔弱:“老郭,别的不看,就看在我从十八岁就跟了你的情分上,也不该这么绝情啊!你究竟在哪里?我想见你。”

郭连成动了动嘴巴,把嘴边的一句脏话咽下去,想着,你可以出卖我,利用我,我怎么不可以利用你呢。这么想着,他这才勉强地:“来吧,我在南河路红星旅社,202房间。”

挂了电话,他思忖着,把茶几上另一个空杯斟满酒,端起来,喝药一般抿了一口。

他想,要先搞清楚,一对狗男女在财务上到底做了什么手脚,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后才好向安夫人献上一份厚礼。

想着,不觉眼前出现一个幻觉,许颜芹进来,哭着向他哀求,忏悔不该听信周如生的蛊惑,充当他的内应。她哭着说,看在多年感情的份上,再给她一个机会。他呵斥,要我原谅你可以,首先要把你们所做的一切事情老老实实地招来。

许颜芹不敢说,担心万一周如生得势把她的部长拿下。他说,你不说,让我怎么原谅你?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让安夫人立刻向检察院投诉,把你抓起来,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就晚了。许颜芹见他要走,扑上前抱着他的腿,一五一十把她与周如生侵占公司的行为说了出来。

她把头叩在他脚上,表示再也不做背叛他的事。

他问,再说一件,可与周如生上床?许颜芹惶恐地摇头,他踢了一脚,骂道,没有?我会相信吗?以为我不知道,有人看见了,有一天早晨,你从她家里出来的,还想抵赖?

许颜芹这才承认。

他顿时怒火中烧,喝令她脱光衣服,用皮带用力抽打……

郭连成正在幻想着,许颜芹叩门,郭连成蓦然站起,晃了一下发热的脑袋慢慢坐下,嘴上冒出一句:“还有脸来见我?”

许颜芹进来,盛气凌人地坐在对面,用哀怨的眼睛看着他:“不是说,从来不独自饮酒吗?”

“你不是人吗?”

“我——不是,畜生一个。”

“呵,看这样,你来是兴师问罪的。好哈,我奉陪就是了。”

许颜芹不语,看着满满一茶杯酒,投过轻蔑的眼光:“好啊,我也只好奉陪了。来,不喝才是畜生!”说着,端起酒杯,一口气干,把空茶杯往茶几上一墩,吐着酒气。

电话里的哀求与当面的表现判若两人,郭连成暗自惊呼,妈的,上当了,这个女人为了见我,竟然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到底想干什么?

他用疑惑的目光从许颜芹细微的表情上探究内在的虚实,随口应了一句:“既然你都承认自己是畜生,我怎么会与畜生对饮。说吧,什么意思?”

“你凭什么说,我的房子是用公款买的?”

郭连成豁然明白她的来意,冷笑道:“来的路上,你与周如生通了电话,他说,不要信我的话,我是诈你的。”

许颜芹漠然一笑:“老郭,你太聪明了,但是还没修炼到不露狐狸尾巴的程度。我是与周总通过话,他骂我不该在这个时候买房子。你听我说完,这是尾巴的一半,另一半是,你说财务上不是铁板一块,言下之意,财务有人告诉你什么?老郭——郭老,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好东西一样没学会,坏心思多少学了一点,别说我没在财务上动手脚,就是动了,会让财务上的人知道吗?贪财如同偷情,这种私密的事怎么可能让别人看见。”

“那,你心里没鬼,来找我干什么?”

“人说名师出高徒,像你这样的智商怎么可能带出聪明的弟子?我还以为你把我当成猪头献给安夫人呢。别得意,不是怕,只不过想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测而已。没想到,我太高看你了,竟然找一个地方张网以待,让时空倒流。你斟的酒我喝了,自己的酒却不敢喝了?难道说酒中下药了?来,我不怕,帮你喝。”

许颜芹欠身,端过郭连成面前的酒杯,在眼前看着。郭连成以为她犹豫,刚想说点缓和的话,还没想好,只见许颜芹胳膊一扬,一股酒水迎面泼来。顿时,鼻子、嘴巴、眼睛被酒喷入,从鼻孔进入的酒被吸入气管,一时被呛得咳嗽不止。嘴巴里喷入的酒往下去,满腹的怒气直上涌,上下抵在喉头,骂声与咳嗽声混在一起,发出连自己都听不清的怪音。

眼睛更难受,火烧一般地疼痛,泪水直往外涌,恼羞之下,他跳起来,想用武力还击。可是,透过眯缝的泪眼,面前空无一人。他追出门外,许颜芹已走到楼梯口,傍边站着她虎视眈眈的老公——季双杨。

许颜芹回头看了一眼,挽着老公的胳膊下楼。

郭连成的怒气顿然消失,垂头丧气地退回房间,用力把门关上。

霎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在周身漫延,脑子一片混乱,溢满炽热的血液。冥冥之中传来周如生的讥笑,想从许颜芹身上拿到证据献给安夫人,去呀,看你仅凭一张死猪脸有何面目投靠新主子。

他拍打着后脑勺,想让自己清醒一下,幻觉消失了,想给方正惠打电话,摸遍了衣兜才想起,手机在床上。走了几步,紊乱的意识中泛起一个疑问,对老女人说什么?说,许颜芹泼他一脸酒,把他臭骂了一顿?

没有答案,只有一片茫然。他坐在床头,伸手拿过酒瓶,想一口气把酒瓶里的酒干了,然后一醉方休。酒瓶口刚沾嘴唇,一股刺鼻的酒气与嗓子里尚未散发的酒气串通一起,让他感到一阵窒息。他把酒瓶放下,仰面躺下,发出一声叹息,“难道我就这么完了吗?”

一股心酸弥漫在心头,过了一会,他坐起,拨通张颂的手机,竭力控制沮丧的情绪,说,“张主任,打扰了。”

“哦,老郭,不打扰,我正想找你了解一下柠檬酸厂的情况呢?怎么样?”

“一塌糊涂。”

“没关系,很正常。董事长出事,不乱才不正常。我听说,你们不让安夫人进厂,可有此事?”

“我就是为这事给你打电话的。说实话,在这之前,我的想法和大家一样,觉得柠檬酸厂到了重新洗牌的时候了,可是,看见安夫人被工人挡在门外,遭受众人的辱骂,心里不是滋味。人不能为了事业什么都不要。”

“哦,那你如何打算?”

“我想,尊重安夫人意愿,她要继承董事长的职位,先让她干一段时间,她若是要遗产不要事业,我们就把该给的给她,你看如何?”

“老郭,我怎么看没有意义,你们是私营股份企业,怎么做政府无权干预。这不是我个人的态度,而是上面的意思。我听说,你和周如生闹得很僵,与张总也不和谐,这样就麻烦了。”

“是,是,所以才苦闷的很。我有个要求……”

郭连成想说,把我调出柠檬酸厂吧,干什么都行,哪怕去经贸委扫地也行。

可是,张颂打断了他的话,“别,别,目前我的原则是,不介入,静观其变。周如生来,我这样说,安夫人若来,我也是这样说。用刘书记的话说,一个靠呼吸机活着的人,不可能成为统领千军万马的统帅。安夫人若是一个女强人,她自然有办法面对老公留下的麻烦。周如生有办法让安夫人离开,就有能力接过这个带刺的接力棒。当然,你老郭有魄力摆平眼下的混乱局面,我们同样相信清源生化在你的统领下能冲出重围,走向辉煌。只要不触犯法律,谁失败了,政府都不同情;谁成功,政府都会前往祝贺。老郭,我别的话没有,送你一句,上帝的门是虚掩的。我期待你在柠檬酸厂这场危难中脱颖而出,重振雄风,一举成为清源生化的掌舵人。”

结束了通话,郭连成的心里感到了脉动,站起来走到窗前,反复重温张颂的话,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内心弥散着一阵自责,我的错误在于错判了许颜芹的功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压在了这个女人身上。总以为,一个失控的私营企业,财务是心脏,总经理没有财务的支撑什么都不是,所以才贸然行动。

如今心脏没有了,工会主席的职位也失去,剩下的资源只是往日厂长的影子。而周如生就不同了,董事会成员,总经理,掌管着柠檬酸销售市场的命脉,加上许颜芹这颗心脏;两相对比,实力悬殊太大,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张雪梅呢?虽说是董事会成员,却没有心思当掌门人,只是凭着对安南山的感情与周如生对峙;万一安夫人同意变更遗产,拿了钱走人,张雪梅终究要听命与周如生。安夫人呢,虽说一介女子,孤身一人,可她是安南山合法继承人;目前,只有她才有实力与周如生抗衡。问题是,她怎么想?若只想遗产,不想董事长的职位,我就彻底完蛋。现在,关键的是安夫人的态度,我要和张雪梅一道,劝阻安夫人不要接受周如生的条件,留下来继承丈夫的事业。

可是,郭连成反过来想,张雪梅对他态度比周如生好不到哪里,加之他前几天的举动,她会与他结盟吗?

郭连成眼光落在许颜芹用过的酒杯上,脑子里不禁闪出她臀部上的黑痣,一线渺茫的希望在心空划过;这个女人,与谁上床谁倒霉。我他妈的落到这步倒霉的地步全都归咎于她。周如生——人算不如天算,该轮到你了。

走!回去,见安夫人,看她究竟什么态度,然后再做决定。

郭连成走到门前,返身拿起酒瓶,晃了晃,感觉还剩大半瓶酒,想带回“孝敬”唐再兴。从现在起,他要装孙子。

郭连成一路病恹恹地走着,到了厂门前,强装镇静,抖抖双肩,迈着大步走进公司。厂区到处聚集说话的人,办公楼前行人络绎不绝。他昂着头,一副谁也不理的样子,上楼的时候,朱斌给他打招呼,“郭厂长,发工资了。”

他点点头,笑了一下,上了四楼,脚步不由转向财务室,领工资的人在过道里排成长长的队,他刚想走开,忽听郭孝芹喊:“郭厂长,你不用排队的,老领导了,这点照顾还是应该的。”

郭连成强装笑颜:“说到底,还是一家子啊。”

“那是。”

郭孝芹亢奋地笑着,露出嘴角边的一颗虎牙,冲排队人喊着:“让一下哈,请老厂长先领。”

郭连成反而不好意思:“早晚还不一样。”

郭孝芹上前,殷勤地在前面开路,有人取笑:“小郭,这么客气,想什么哟?”

郭连成到了出纳员桌前,在工资表上签字,出纳员把工资袋递了过来,他刚要装进衣兜,郭孝芹提醒:“看一下哈,别少了。”

郭连成这才感觉出工资袋比以往轻了许多,打开一看,急忙放在桌上:“小柳,好像不对。”

“没错,接到通知,你工资就一千元。”柳亦婷说。

郭连成眼前一黑,心肺炸裂,咽了几口吐沫,把冲到喉头的怒骂吞下,两个指头捏着工资袋快步离开。

他一口气上了八楼,开门的手抖个不停,好像用错了钥匙,总也插不进锁孔。他抬起脚,想把门踹开,左右看了一下,见技术室的门开着,才收住脚。再开门时,工资袋落在地上,他一脚踏上去,用力踩了几下,接着捡起,掏出十张百元的钞票,想往楼下撒去,手臂抬起,试了几下不舍得松手。

这时,胡学峰上来,问:“郭厂长,做什么呢?”

“哦,胳膊痛。”说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严重变调,急忙背对胡学峰,走向另一个楼梯口,东倒西歪地下楼梯。到了七楼,一眼看见大会议室的门开着,泪水夺眶而出,委屈地喊一声:“董事长啊!你不该走的。”

他进了会议室,把工作袋倒在地上,掏出打火机,刚想点燃,身后传来郭孝芹的声音:“哎呀来,烧钱是犯法的。”

他扭过头,眼里射出仇恨:“你这样,有什么好处?”

“好,好——你烧吧,量你没这个气魄。”郭孝芹挖苦的眼神。

郭连成本来想烧一张,被郭孝芹的话一激,心一横,把手上的钞票全点燃,他举着,看着淡淡的火苗,痛苦万分:“董事长,这一刻才知道失去了你,柠檬酸将会变成什么样!”

郭孝芹在门外大声喊:“哎呀来,快来人啊,郭厂长在这里给董事长烧钱了,烧真钱啊!”

楼道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郭连成手中的钞票燃去一半,双膝跪下,泪流满面,对着安南山遗体停放的地方不停地叩头。

外面的人围过来,郭连成面前只剩下几片透着人民币底板的灰烬。

人们大惊失色,说什么的都有。

与郭连成同时进厂的孟莲神色紧张地:“可是前些天说董事长的坏话太多,董事长过来罚款的哟?”

“肯定是哟,不然,傻子也知道钱好,怎么舍得把一个月的工资都烧了。”

“哦呦,那我们赶紧去买一些纸钱给董事长烧一烧,不然,找到头上可不得了。”

郭连成站起,转过身漠然地说:“不错!董事长走了,可他绝非一般的人,他的灵魂照样可以惩罚我们这些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众人一听,乍然散去,嚷着:“郭连成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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