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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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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寒一夜无眠。

夜间,她几次想离开宾馆,去柠檬酸厂,在丈夫的宿舍门前呆到天亮。每一次提起皮箱,耳边都会莫名想起丈夫的劝阻,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周如生的态度不可能代表个人,你半夜进厂,不会打动任何人,只能招来耻笑。

是,是的,我必须过这一关。她这么想。

早上七点半,周如生打来电话,问她睡得如何?

“还可以,正准备去公司呢。”

“我在大厅,给你准备了早餐,担心你没起来,没敢打扰,我这就上去。”声音有着不容王晓寒拒绝的警示,不等她说话,周如生把电话挂了。

这个人,原来也是心急如焚,这么早就行动了。想着,她打开房门,泰然自若地坐在床沿,调整心绪,准备从容自若,吃下来赣都市第一顿早餐。

不一会,周如生站在门前,谦卑地:“早上好!安夫人。”

“周总好!请进。”

周如生进来,从食品袋中不停地出取东西;茶叶、咖啡、牛奶、饮料及十多种品牌不同的糕点,矜持地:“不知道安夫人喜欢饮用什么,所以多弄了一些。”

“你呢?周总。”

“我和董事长一样,只喜欢茶。”

王晓寒起身,手刚触摸到电热壶,周如生急忙上前:“你是客人,怎么好让你动手。”

王晓寒不与他争,坐回沙发,慢慢打开一包铁观音,心头黯然一惊,铁——关----音,想必这个“音”应该是“隐”吧,何须再隐?

周如生把电热壶放好,靠在桌边站着。

“哪有让客人坐着,主人站着的道理。” 王晓寒说。

“不是,主要是房间里两个一样大小的沙发,我怎么敢与安夫人平起平坐。”说着,还是坐下了。

王晓寒发现他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几次与自己目光对视,瞬间躲开,却又不甘心落败,眼睛转了一圈,好似从墙角,床底摄取了能量,再次与她对视,只是几秒钟的坚持,还是惶然移开,最终不敢直视,不一会,身体也失去了重心,不停地歪动脖子,扭动腰肢。

水开了,周如生好像一个溺水者冒出水面,手忙脚乱地泡上两杯茶,端起一杯,恭恭敬敬地放在王晓寒面前,然后,捧起另一杯茶,坐下来慢慢品尝。

王晓寒眼光一直罩着周如生,她想这样的氛围延续下去,直到他脱下装腔作势的外衣。

周如生喝了几口,看着茶杯上一缕热气,故作镇静:“不是说喜欢茶吗,怎么不喝。”

“我说过吗?”

“哦,你没说,是我说的。你看,董事长一走,我整天都是六神无主的,脑子里也一塌糊涂。敢问,安夫人这次来打算住几日?”

“没想过。”

“安夫人,可能听董事长说起过,我是从来没做过大事的人,只是跟了董事长才学了点做事的道理。他说过,大事朝小处看,小事朝大处看。可是,董事长不幸离世,我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事也看不清了,整天忧心忡忡,神志不清,这下好了,你来,我就有主心骨了。”

话音刚落,半掩的门被轻轻敲了几下,两位送菜的服务员手捧两个托盘站在门前。

周如生招手,服务员进来,把托盘上的各种小菜,摆在小圆桌上;粥、包子端上。周如生殷勤地递上筷子,“安夫人请用。”

“抱歉,早餐用过了。”

“不会吧,没见你出门。”

“自带的。”

周如生吸了口气,拿起一个包子,一口咬去半边,慢慢咀嚼,眼球蒙上一层霜冻,吞下两个包子,手机响了,他咽下嘴里的包子,说“过来吧。”合上手机,吐出几口闷气,眼睛盯着房门,自言自语,“本来,想向你汇报一下厂里的情况,看你心事这么重,也没心思听,不说也罢。”

“重丧在身,心——如何轻松。来,就是想知道这边的情况,周总有话但说无妨。”

“哎呀,一说起公司的事,我就觉得没有脸面对你。虽说我是总经理,却有名无实,好多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这么大的一个公司,过去有董事长在,他就像是一轮太阳,天空再大也是万里无云。他走了,阴天、下雨再也没人能遮挡。仅凭我个人,就是趴在地上又能护住多大的地方?目前,公司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我说不出口,让别人对你说吧。”

话音刚落,进来两女一男。

周如生介绍:“这位是办公室主任彭萍萍,这位是办公室文秘郭孝芹,这位是司机黄建明。安夫人在赣都期间,由他们负责照顾。任何事情,吩咐他们就行了。彭萍萍和郭孝芹住在504,小黄住在506房间。我还有其他事,就不多陪了。”说完,悻悻而去。

郭孝芹追了出去,不一会回来,冲着傻站在一旁的黄建明:“哎呀来!你怎么这么没有眼色,还看不出来,你站在这里大家都感到不方便。去,去你的房间呆着,有事叫你。”

“没有指示,我哪不敢动。” 黄建明窃然一笑,昂然离开。

郭孝芹冲着他背后呵斥:“站住!你还需要什么指示?自己干什么的不晓得?还不就两个字,一个是走,一个是停。再说了,我和彭主任都在房间里,安夫人要用车,难道还让她亲口告诉你?哎呀来,你少在我们这些人面前摆架子,惹恼了这些人,你什么都不是!快走吧,赖在这里做什么?”

黄建明回头,看了彭萍萍一眼,见她沉默,对王晓寒点点头,离开。

王晓寒听出这番话不是说给司机听的,用静静的目光看着郭孝芹,和蔼地说:“小芹,名字真好听。”

“哎呀来,彭姐说,我什么都好,就是名字太俗了。”

“安夫人,需要我们做什么?” 彭萍萍这才开口。

王晓寒说:“周总见过了,想见一下张总,麻烦彭主任帮我联系一下。”

彭萍萍满带难色,欲言又止。

郭孝芹说:“见她做什么?董事长出事后,她一个人躲起来,天晓得怎么回事,大家都说,她去给董事长守灵去了。”

彭萍萍用眼睛制止郭孝芹说话,见她不理会,看着桌上的饭菜,故意把话岔开:“孝芹,喊服务员把东西收了。”

郭孝芹迟疑一下,转身噔噔有声地离开。

“安夫人,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事叫我。” 彭萍萍说。

王晓寒接过,见纸条上写着张雪梅的电话,心头不觉一热,握在手心里。

彭萍萍在包里翻着什么,眼睛的余光瞥向房门,见郭孝芹进来,歪着头,若无其事地:“哎呀,怎么没有了呢?”

郭孝芹靠上来:“什么哟?”

“名片呀。”

“嘁,谁不晓得你是办公室主任,我们都在这里,用得着吗?”

彭萍萍说:“不是,安夫人旅途劳累,我想让她休息一下。那,算了,我和小郭在你对面,有事叫我们。”说着,一手搭在郭孝芹肩上,用胳膊推她离开。

王晓寒送至门前,认了一下两人的房间,随手关门,回到床前,拨打纸条上的电话。

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士声音,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

“我是安南山的妻子王晓寒,请张雪梅接电话。”王晓寒用标准的普通话说。

对方听懂了,没有对话,而是喊:“小梅,你们董事长的妻子。”很快,电话传来张雪梅的声音,“安夫人吗?”

“雪梅呀!是我,王晓寒。”王晓寒忍不住哽咽。

“啊!您在哪儿啊?”

“在赣都,昨晚到的,一直打不通你的手机,你在哪啊?”

“我在瑞金,爸妈家里。噢,你都见到谁了?”

“你来吧,快点来!好吗?”

“好,我马上动身。你住在什么地方?”

“赣南宾馆,507房间,不过,我好像被监视了。”

“监视!呵,好大的胆子。等我。”

张雪梅一声轻蔑的“呵”,让王晓寒感到宽慰,同时意识到,清源生化全部资产都是丈夫的,我为什么住在宾馆,不说让周如生轻视,恐怕连张雪梅也觉得我软弱。这怎么可以!

她拎起箱子,走到门前犹豫了,觉得,这样离开不够光明。她把箱子放下,刚打开门,黄建明站在过道,迎上前大声问:“安夫人,有什么事。”

话音一落,一扇门打开,郭孝芹出来:“安夫人,什么事哟?”接着,彭萍萍也出来。

“彭主任,我要去公司。”

“周总说,让你好好休息。” 彭萍萍为难。

“谢谢他的好意。”王晓寒转身回房间,拎箱子出来。

郭孝芹上前拦住:“安夫人,这个样子,让我们如何向周总交代?”

“软禁吗?”

彭萍萍上前:“安夫人息怒,我们是关心你。好吧,我们送你去。”

郭孝芹躲开,毫不顾忌地给周如生打电话。彭萍萍上前,接过皮箱,两人一起下楼。上车后,彭萍萍见郭孝芹迟迟不下来,对黄建明说:“不等了。”

路上无话,车子很快来到公司门前,王晓寒望了一眼,眼前出现丈夫的遗容,心一阵刀搅,眼里噙满泪水。

车子停在门口,黄建明不停地按着喇叭,两边站立的门卫好像没听见。王晓寒回头,见彭萍萍低垂着头,只好下车,当她要从小门进入,却被门卫用身体挡住:“对不起,你不能进。”

“需要什么手续?”

门卫不语,扭头看一眼门卫室,里面有人在打电话。

不一会儿,从院内深处拥过来乌泱泱的人群。

王晓寒见一位矮个子跑在最前面,到了铁栅门前,如临大敌地挥舞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嘶喊:“我叫唐再兴,工会首脑。现在向你颁布……”

身后有人纠正:“不对,是宣布。”

“还不是一样的。从现在起,这里一切我说了算。”

“你是董事会成员?” 王晓寒质问。

唐再兴一下跳了起来:“董事会算个屁!”

接着,后面的人群乱哄哄的喊:“董事会解体了,跟你老公一起死翘翘了。如今这里属于老柠檬酸厂的全体职工。”

院门内聚集的人越围越多,人群像咆哮的洪水,携裹腐烂的泥浆,源源不断冲击着王晓寒。令她不敢相信,眼前这群人竟然是丈夫的员工。极度的愤怒使她脸色惨白,污言秽语让她不寒而栗。

她孤零零站在门外,横下心来,誓死对峙。过了一会,她的手机响了,张雪梅紧张地:“安夫人,不要自取其辱,马上回避。”

“没关系!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那好!我在路上,半个小时就到。”

唐再兴跨过小门,伸着脖子叫嚣:“谁来了也没有用,就是市长来了也没有用!你凭什么进来?你老公用什么手段霸占了这个厂子,难道你心里没有数啊!不就是一张五百万的欠条吗?拿了去,谁也不欠谁的。这些年,我们工人的血汗不能白流!能给你几百万就算不错了,他死了,你一个女人也想继续霸占我们的工厂?你问一问,我们这些工人答应不答应!”

顷刻间,喊叫声连成一片:“不答应!坚决不答应!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王晓寒强迫自己关闭听觉系统,脑子里出现丈夫签订“收购柠檬酸厂资产合同”后回到家的夜晚,她依偎丈夫的怀中,听他讲惊心动魄的过程,其中几句铭刻在心,“绝望滋生勇敢,而机智总是通向安逸。我把一个病入膏肓的企业背在肩上,不得不舍弃机智和安逸,踏上一条漫漫艰辛的路程。”

“当一个人不打算利用产业谋求幸福的时候,所有的付出往往得不到回报,你的心血所滋润的人群,恰恰是一些浅薄、**的人。他们对你的真诚、奉献侧目而视,甚至心怀仇恨,这就不禁让人悲从中来。”

“一个创业者,倾听自己心声不难,难的是倾听世俗之人的心声;自己的心声再纯善,也不可能影响所有的人,而世俗之人的心声才是企业的方向。若想让他们改变方向,必须学会辨析心跳的外在因素,因势利导。只有这样,不同的心声才能融合在一起。”

“民意一旦被利用,野蛮席卷而来。可悲的是,智慧与阴谋煽动的民意在功能上没有任何区别……”

丈夫这些话,如甘泉一般在王晓寒心里流淌,被羞辱的心在狂躁声中渐渐平静。她用医生特有的慈悲,和蔼,深切地关注每一个歇斯底里的人。半个小时,铁栏内辱骂的声音渐渐减退,骂的最凶的人开始往人群中间隐藏,只有唐再兴气势不减,略有不同的是,嗓子喊哑了,嘴边全是白沫,也不再狂跳,双手抓住铁栏上的钢筋,身子一弯一挺地辱骂。

人群里有人劝阻:“老唐,别骂了,骂也解决不了问题。你让她说,来做什么?”

唐再兴回头,握紧拳头,高高举起:“这里是我的辖区,没有她的发言权!”

这时,后面的人群忽然移动,王晓寒看见周如生走进人群,周围的人纷纷让路,场面霎时静了下来。他到了近前,王晓寒视而不见,好像不认识。

周如生清了一下嗓子,尴尬地说不出话。

唐再兴看着,突然大叫:“周总,我代表三千工人兄弟声明,你来了,别的什么都好谈,谈什么都行,但是,涉及到主权问题是不可以谈判的!”

话音未落,人群发出哄笑,有人大声喊:“老唐,这是邓-小-平对撒切尔夫人说,你用在这里不合适。”

周如生对唐再兴低声下气地说:“唐主席,你看,先让安夫人进来好不好?”

“不可以!”

话音未落,一辆白色轿车急停在王晓寒身后,车门一开,张雪梅下来,厉声呵斥:“不要以为站在门内就是主人了,把门打开!”

她见铁门上了锁,指着院内,愤然地:“回过头来看一下,过去这里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回家问一问家里人,过去的生活是否还记得;扪心问一下良心,这一切都是谁改变的?董事长尸骨未寒,你们竟然翻脸不认人!你们看一看,一群五大三粗的男子汉,挤在一起阻拦一位柔弱的女子,这算什么?告诉我?你们凭什么这么做!哪一位敢站出来说话!我真替你们害臊,别以沉默就是失败,嚎叫意味胜利。那好吧,安夫人不说的话,我替她说,胆敢这么闹下去,我启动法律程序,依法查封了这个工厂!我想问问,今天这种不通人情的行为是发自你们内心吗?我不管这是谁的阴谋,只想提醒你们,一个不通人情,不择手段的人,心里永远只有他自己。今天,他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利用你们,明天同样是为了个人目的整死你们!”

周如生突然拍了一下铁栏:“张总,你批评大家拦安夫人是对的,但说话也太感情用事了,你又不是董事长的亲属,干吗说这么多狠毒的话来。凭什么要查封我们的工厂?这个工厂是我们大家的命-根-子,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这些人的汗水,又不是别人从什么地方搬过来的。至于说到董事长,别以为只是你一个人心里有他,我们大家哪个人心里没有他?只不过是位置不一样罢了。我们是把它放在恩人的位置上,导师的位置上。可是他不在了,却让我们把对董事长的敬仰、信任连同命运都交给另外一个女人,这让我们怎么能放心?。”

人群顿时发出一片认同的声音。

“周如生——你终于跳出来了,不要以为董事长走了,清源生化再没有对手。从这一刻起,我——张雪梅向你宣战!门卫,开门!”

两位门卫看着周如生。

周如生把脸转过去。这时,一位中等身材,宽额,大眼睛,长方脸,眉宇间透着儒雅的中年男士发脾气:“搞什么东西!若是靠骂人能发财,要工厂做什么?把安夫人挡在外面不说了,竟然把张总也挡着,这么搞下去,厂子不完蛋才怪!”

唐再兴指着这人说:“胡学峰!你一个设备部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胡学峰大怒:“你算什么东西?从你冒出来的那一天,我就知道用你的人没有好下场。不信,等着瞧吧!开门,我回家,懒得掺和。”

唐再兴说:“不到下班的时候,谁敢回家?不要以为你是张总管的人,可别忘了,周总才是管发工资的人。”

胡学峰隔着几人说:“周总,你和其他人闹,我还能理解,若是与张总过不去,我可不能跟着走。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个厂,换了谁搞生产也不可能出效益!”

有人应和着:“胡部长说的对,两位老总可不能闹起来。”

“我看算了吧,张总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

周如生委屈地说:“胡部长,冤枉死我了,你让老唐说,可是我不让安夫人进来的。”

胡学峰脸上露出嘲笑,昂脸看了一眼天空,断然的语气:“大家都听见了,周总说不是他的旨意,那就是唐再兴了。那好,我请问,今后生产系统是听张总的还是听老唐的?”

“当然听张总的。” 周如生说。

“再请问,老唐的岗位是机关,还是锅炉房?”

周如生语塞。

张雪梅冷冷地:“老唐,给你一分钟,否则,我把你的名字从生产系统划了去!”

唐再兴急了,转身面向人群:“大家说,要不要开门。”

“你连张总都挡在门外,找死!”这一声,在一片谴责声中分贝最高。

大铁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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