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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简单与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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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简单与逍遥

我的活法很简单。正因为简单,它在旁观者眼中才显得逍遥——逍遥是一个大大美化了的形容词,总令我联想到鸟类或其他空灵飘逸的事物,在广阔天地所呈现的状态。我知道自己没那么好。虽然那正是我倾慕的生存方式。我常常想,我的个人生活充其量只算得上简炼清爽,离逍遥的境界还差得远呢。逍遥接近于哲学的境界,而我不过是红尘滚滚中的一个俗人——一个爱做梦的俗人。简单不一定就逍遥,但逍遥必定以简单作为前提:首先头脑要简单,一个思想复杂的男人,是没法活得轻松的;其次在物质方面要减少负担,“鸟翼上拴着黄金就飞不起来了。”连黄金都会构成羁绊,更何况芸芸众生难以幸免的柴米油盐呢?我承认自己没法回避袅袅四起的人间烟火,但尽量不使油渍污染了精神上的羽毛。除了一日三餐我在饭桌面前表情严肃之外(当然也不至于像宗教徒一样祈祷并画十字),其他时候我几乎忘却自己也是个食肉动物,我对功名利禄并没有过于贪婪的欲望。一个人,哪怕出于谋生的需要不得不花费部分精力从事于对名利粗俗的追逐,但如果他带着游戏的态度,谁也不能武断地裁判他是物质的囚徒。我是个俗人,但我不自卑。我相信雅俗共赏是尘世间一条客观的真理,先俗而后雅,大俗才能大雅。话说到这里越来越明白了。所谓逍遥并非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而实质是一种自由,一种心灵的自由。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古文观止,唯独庄子的《逍遥游》我过目不忘,我以为它堪称逍遥的圣旨。庄子因为梦蝶的典故而显形为文化史上绝顶逍遥的贤哲。“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干四海之外。”现实生活中的逍遥,极难像庄子描述的那样纤尘不染,精神的逍遥常常要建立在与物质妥协的基础上——但这已算来之不易的胜利了,因为毕竟赢得了心灵的自由。以物质的劳役来换取心灵的洒脱无羁,不能说是人格裂变式的悲剧,而是对抗世俗压力的最佳策略。

我的活法简单且易于判别之处在于,它的规律是领先白昼与夜晚来划分的。白天我是一位有城市户口的职业者,是螺丝钉,是在办公室里为社会做贡献的无名男人。白天是紧张而忙碌的,我的夜晚,则是“个人主义”的。当我下班后骑着山地车返回城市边缘的公寓,便一点点目睹并遭遇了迎面而来的自己。那是一个戴眼镜穿休闲服的行吟诗人,视线恍惚仿佛早巳穿透物质的墙壁。我最偏爱在台灯前坐下面对一叠空白的稿纸的心情一一我觉得那是一场精神的造山运动,我幸福地搬运语言的砖瓦,企望构筑起一座灯影幢幢的空中楼阁。我所有的白天仿佛都是为夜晚准备的。我在茫茫人海中穿行,与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擦肩而过,完全是为了更清晰地辨认出自己。我怀疑自己的前世是一只鸟,否则为什么两袖清风地横渡密布天穹的枝条而从不考虑栖留呢?如果有来生的话,我还愿意继续做这样一只鸟,一只正面写着孤独、背面却写着逍遥的象形文字的鸟。

逍遥,在白纸上写下这“走”字偏旁的两个汉字,我耳畔便掠过嗖嗖的风声。读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的一篇小说,描述一位单身汉帐篷里的摆设极简单,一架帆布行军床,一把折叠椅——而这一切似乎折叠起来就可用自行车驮走。这恐怕是世界上最简单的微型的“家”了。但对于一颗靠篝火取暖的流浪的心灵而言,这个“家”的概念与意义仍然是博大的。我从不喜欢购置笨重且多余的家具——每添置一件我就觉得唯美主义的翅膀便沉重了一点。对于一颗逍遥的心灵,它需要的不是家具,而是行李,它抖擞一番羽毛便能把精致的家园搬运到天空。鸟类永远都在搬家。心灵永远都在寻找,都在旅行。我灵魂的需求极其有限,穿一双鞋子我就能轻松地上路。所以说,我的活法很简单。我的活法就是追求简单。如果在奢侈与朴素之间做一选择的话,我估计自己会挑选后者。朴素是一件洗得泛白的旧衣裳,但穿上它我的心灵便显得宽松与自由。“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徐志摩的诗我最喜欢这么几句。人生苦短,皋;去匆匆,我们何必以功名利禄来磨灭内心深处对逍遥的向往呢?

(洪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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