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人

我写下“如何做人”的题目，其实自己并不能做好这个题目。人的一辈子可能读个博士，但做人的功课上永远不会毕业。读着“为人处世”这四个字，每个年龄段各有不同的感想。小孩子的时候觉得很神秘，青年时期觉得俗气得很，而现在，就有点无奈了。

我们之所以要“处世”，当然是因为“为人”。人是社会动物，需要和别人相处共生，只好弄出了做人的许多准则和哲学，雅一点称作“社会契约”。社会越进步，这样的契约就越多，读起来很枯燥，实行起来实在也是很麻烦的。如果只剩下一个人活在地球上，生活肯定简单得多，自然，也无趣得多。这样的契约就是丰富和有趣的代价，不得不付出。因为我们无法做到只剩一个人活着，更无法保证最后一个人是自己，所以，我只好冒着弄出人命的危险，去和他人相处。

好在我们已经比较习惯了。习惯就是坦然，是医治一切毛病的良药。我们知道恐惧也没有用，就摇身一变，变得热衷于处世了，我们是从家里出发的，处“家”的经验令我们对处世有点信心。我们将在家时的善意带到社会上，朝人们微笑。我们中间既出了雷锋那样的非常杰出也非常走运的人，也有人受骗上当以至于被卖到山乡。结果那么不可测，处世的格言就多了起来，什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什么“人心隔肚皮”，什么“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我想每句格言的背后一定有一个精彩的故事，被流传开来，一定有类似的许多故事。可是，和人相处，总是隔着肚皮，怎么会有趣呢？接着，就又有另外的格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个人要随时准备着两套或两套以上的话，不免太累。但是，你对人说了鬼话，人要嫌你。你对鬼说了人话，鬼要吃你。解决的办法当然也有，话到嘴边留三分，未可全抛一片心，妄顾左右而言他，说一点今天天气。比较文雅的说法叫做寒暄，也就冷和暖，也就今天天气。这样的招数，古今中外都是流行的，而且可以担保永远流行。

我常常不知道如何教导孩子。我应该让她背诵处世格言吗？我困惑于该教她别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送上去，还是教她必须以牙还牙。我不知是否应当预先通知她这个社会的毛病，人心难测江湖水深，由此败坏她的少年时代，还是接着给她讲古老的童话，仙女和小矮人。

我真是不知道啊！

尽管如此，有一些话我是一定会告诉她的。我们做人一世，得到幸福和感动，得到友谊和爱情，不是因为我们的防卫的姿态，而是源于身心的开放。能够忘记恐惧，忘记自己，我们才会得到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它也许不多，但因为有了这样的温暖，我们才会对为人对处世留有亲切的回忆。我们才不枉做人一世。

（陈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