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是想把那套“第六日”的设备还回去的，或者说，再也不去动它了。

与此同时，我一直在想：我，奥维德·王，一个大学生，要不要去找一件工作？而我是多么羡慕那些有安定生活，早餐能吃上蔬菜的人们啊！

现在我是再也没有任何的亲人了，除了一个血缘关系值得怀疑的叔父以外，我可以说——我举目无亲。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容纳了三亿六千万人口的维尔里斯；它望不到边，即使一个人行走七天七夜，所走的路程仍旧只是这维尔里斯的一半——并且，有时候，是没有路供人们自由行走的。只能通过大交通线，一切东西都要通过大交通线。没有别的可以例外，不管是货物还是人……在一节节悬浮车厢里被运输着，并且，这一切都是免费的。

但是，大交通线站台上的人永远都是三三两两地站着，永远有人留在家里，也永远有人宁愿不去选择大交通线……即使他们需要走路，或者用昂贵的悬浮车燃料自己驾车，一天耗费掉自己一年的积蓄；但总是很多人愿意这样，很多人用一整年的工作换来一天不要命的飚车和狂欢；当这一天过去之后，新的一年又要开始……

是的，如果他们不工作，他们将无事可做。无事可做的人们是最为痛苦的，甚至会弄得精神失常。而我就面临着这种危险，不是别人，现在是我自己！

可以说，工作就是为了联席政府而工作，因为标出来的工资，一般拿到手里的仅仅是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的微薄薪水。这一切仅仅是象征性的——人们为了“联合”而甘愿义务劳动。这是不可能的，但这就在现实中出现了！永远有着宁愿为了只够买早餐的几口可怜的蔬菜而劳动一整个月的人们。但是他们有着速食丸，有着永远不用劳动就可以维持生命的东西！而且他们有了转移形体，有了永生……他们还不会满足吗？

他们的确满足了。而且，没有比这更令人满意的交易了。不管怎么样，人们还是得工作。否则他们将无事可做——而不是陷入“第六日”中去，怎么也不会，怎么也不可能。

但是我总隐隐地有些痛苦。我忘不掉那些东西，我绝对——忘不掉。不仅仅是因为我发了誓，誓言是完全没有重要性的……但我的确忘不掉那些。现实给了我一种奇特的疏离感和不真实的错觉。我望着维尔里斯的中心塔，它灯光闪烁的顶端就像是梦中盛开的花朵，恍恍惚惚，无法分清……总是感到在梦里生活，而其余的一切完全就是虚假。

但是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啊！难道着可以说不是真实的？我又能从哪里知道呢……我只知道现在是联合355年，我，住在维尔里斯布拉斯柯维尔区的一间小房子里。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我自己的全部了。我与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呢？母亲是谁，我都不清楚。没有资料和档案可以查证；即使有，我也没有权利去查证。父亲呢？父亲可以说真正地死了。他被同样地抛进焚尸分解炉里，炉子旁的医院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如果他还活着，他会知道儿子现在的样子吗？……他一定很伤心！

我需要工作，这是我现在最为迫切的要求和最为需要的宝物。这会使我不再感到消极，我会忘掉这些是我不愉快的事情。而不安呢？就随它去吧！我不用管那些使我不安的东西。即将，奥维德·王的生活就要踏入新的轨道……

奥维德·王

九月六日

又及：

当然，凭我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找到新的工作的……它的缘由真的使我非常奇怪，那就是因为我曾经是一名大学生。

在昨天和今天上午，我向一百多个正需要工作人员的“联合单位”递交了工作申请。而所有的企业在查询我的公民信息时，一致地给了我一个实在令我无法接受的答案：“奥维德·王，我们不需要大学生。我们只需要普通的公民为我们勤勤恳恳地工作。”

我没有任何的抱怨。当我审视自己时，我就会发现，如果我是负责审查的工作人员的话——这个奥维德·王，他没有父母；他住在穷人区，这片穷人区甚至一天就有一起谋杀案；还有“第六日”的拷贝。同时他还是一个大学生……我发现自己很危险，至少给人的感觉是这样。这样的人怎么能通过工作呢？我开始嘲笑自己。

但我不能回去，我阻止我自己回到家里。如果不能找到工作，我向自己发了誓，我将不会回到家里去。找到了工作也不会了——所以，当今天中午我最后一次离开家时，我费了很大的劲把那一套“第六日”的设备搬到街角的小店里去，并告知老板古里斯丹特，“我将再也不需要它了。”

老板的眼神很奇怪。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这个决定是我浑身发抖时做出来的。我感到自己不会后悔，也……无法后悔。后悔的话，痛苦就会找上门来，而这可不是我所期望的……父亲一定也会这样想的吧！我强颜欢笑地告别了老板，说的不是“再见”，而是“永别了”。我不知道当时我说出它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总之——我确信自己不会再回去了。但我不知道，这个“确信”可不可以使我自己相信。

我只能寻求我唯一的亲人——那名叔叔，现在正提供给我这些纸张的叔叔安东尼昂斯·王的帮助。他是联席社会管理署在维尔里斯地区的主任，而曾经当我问起叶伽这个职位意味着什么时，他看着我说道：“你的叔叔管着三亿六千万人啊！”

这不是真的。社会管理署已经早就没有任何的实际权力了，所有的事情都被“联合公民办公室”包办了。而当然——叔叔的薪水也就少的要命。反之，联合公民办公室的职位却是炙手可热，听说“油水丰厚”而又一职难求。

但我不需要管这些，我只希望有一个工作，希望我能借助它至少成为一个“正常”的人，而不是一个混迹在贫民窟的大学生……难道我不想这样？毫无疑问，我是想的。但下决定的确是一件艰难无比的事情，必须头昏脑胀，不顾一切……

叔叔在今天下午答应了我这个请求。他说，他可以帮助我找到一个类似城区策划之类的工作。工作期为一百二十年——当然，一年中会有一个半月的假期。“你不会喜欢这个工作的，”他这样对我说道，“但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

而现在，维尔里斯的晚上，我在一家豪华餐厅的玻璃橱窗外，借着温和的暖光沙沙地写着这些没有人会看到的笔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各处都暗沉沉地淹没在黑暗里。而餐厅里却偶尔会有“公民代表”在桌前饮酒，常常可以连续在桌前呆两三天……酒液会洒在他们不知不觉松开的手上，落得他们满身都是，而机械臂总是及时地为他们擦掉脏痕……这些餐厅注定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而这些我希望的光却可以被每个人享用，包括我吧！

总之，我希望一切都会变好，而过去的一切会和我分开。享受现实吧！这是我唯一的、唯一的可以明确地说出来的愿望了……

奥维德·王

九月六日晚，于维尔里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