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来到“那里”时，神经紧张的我四处张望着四周陌生的绿色田野。像新生儿的那种感觉已经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亲切的感觉，甚至像是回到了“家乡”一般。是的，我们都是没有家乡的人。永生的人们注定要漂泊四方，“以世界为家”这一个笼统的说法虽然听起来豪迈 却带不来一丁点实际的温暖。

有多少东西是陌生的，它又是如此让我感到似曾相识！田野上长满了牧草，奶牛被远处的小伙子们逗来逗去，一阵阵笑声，天籁一般的笑声飞进我的耳朵里。略微起伏的低矮山丘连成一片片小坡，牛羊就在那里上上下下，戴着皮帽的人们和牲畜们坐在一起。那些人顶多就是十几岁的年纪，最小的身高仅仅是我的一半左右——“青春”，这样一个词跳了出来。我终于理解了青春。阳光照耀着他们没有一点阴郁的脸，有时小男孩们会眯着双眼仰望着太阳，嘴咧开着，傻傻地笑着。女孩们牵着马脖子上的绳子，带着它们像森林跑去，一阵阵清晰响亮的笑声简直使我想要捂住耳朵。

可能那时我就站在一道排水沟里，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皮衣；可能那时我就在望着遥远的地方而一动不动，怔在那里。当我开始走动时，小孩子们注意到了我，撒着欢向我这里跑过来。他们有着健康的、红润的脸色——我突然感到，我们，包括永生的所有人，他们的脸色之前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现在看着这群孩子，我突然感到我就像是一直在和一大群行尸走肉打交道，不，可能一点交道也没有。我的脸热了起来，试图躲避他们的小手。“叔叔，叔叔！”他们热情地叫嚷着，我不知所措。

他们拉着我的衣袖，要带着我见他们的奶牛。“你们这是哪里？”我惊慌地问着，立刻就有几个孩子争着回答。

“共和国！我们这里是共和国！”

“我们是共和国的人民。”棕色头发的孩子拍着胸脯自豪地说。

“我爱我的祖国。我要为她战斗。”一个矮个子男孩比划出举着枪的样子，瞄准着远处隐隐约约飘荡的国旗，“啪！去死吧！”他模拟着枪响，“一切阻碍我们的恶魔们都得死！”

“那难道……不是你们的国旗吗？”我试探地问着。

棕色头发男孩鄙夷地看着我。“嗨，叔叔，”他像模像样地抱着双肩，“你怎么不知道这些？那是我们的敌人啊。那是侵略者。无耻的侵略者。你是外来人吗？……还是他们的人？”他放低声音神秘地问着，瞪着两只蔚蓝色的眼睛。其他的孩子拍拍他，“好样的，索洛斯！告诉他！”

我连忙赔不是。“我们一起战斗吧，我来加入你们。”

“打倒维斯里克侵略者！”索洛斯扯着嗓子大喊着，“保卫共和国！共和国万岁！”

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叫。“啊，你在喊什么，小兔崽子！闭嘴！”棕发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跑过来，捂住他的嘴，“啊，你怎么可以这样，索洛斯！要知道他们的巡视严得要命……快躲起来，他们来了！这个人是谁……？”

“意志不坚定的国民，”他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满腔热血中，同时偷偷地斜眼瞟着我，“达格斯特就是缺少意志坚定的人们。坚定的意志可以化一切为乌有……独立万岁！”

孩子们显然是他的忠实追随者和狂热的崇拜者，“独立万岁！”“独立万岁！”他们笑着，喊着，边叫边跑，拉着同伴的手，母亲流着泪求他们住嘴。这几个孩子终于听从了母亲的话，拉着我钻进了草地尽头的谷仓里。棕发男孩，索洛斯，像对待同志一样，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你需要教育，”他诚恳无比地讲着，“你需要增强觉悟。作为达格斯特人，我们必须战斗。”

我云里雾里地听着他讲这些话。他看起来还不满十四岁，完全像是一个英俊的少年，胡子还没有生长出来，头发在透过谷仓的微光下显得柔软发亮。他扒开一层层微黄的草杆，一只跳蚤蹦上了他的左手，他细致地看着它。“观察能够得到一切，这不仅仅是战士的素养，还是生活必备的一种品质。”

他指给我看那一片扒出来的空隙。

“你看，他们来了。”

我凑近那片光亮，终于能够看清楚谷仓外面的情况。那里走过来了一队士兵——大概有十几人。他们的制服上印着夺目的黑色十字，头顶戴着灰黑色的军帽，斜着眼睛左瞟右瞟。“谁在那里？”其中的一名稍微显得年老的军官举起长枪，拉上火栓，向蔚蓝的天空胡乱放了一枪。磨坊的风车轮子似乎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索洛斯仍然紧紧地盯着他们，直到士兵们转过身，缓缓地走远，消失在山丘背后。他双眼放光。我回头望了一眼孩子们，他们也都紧紧地闭着嘴，眼睛愤怒而不甘地睁着。

“独立，独立，南达格斯特的独立！”

“独立！”孩子们跟着他低低地喊了一声。

“独立！”我也慢吞吞地跟着他们喊了出来。

“同志，您的名字叫什么？”他又惊又喜，随即扒开谷仓的草帘子，走出了谷仓。他一手朝着散溢着阳光的草地，像个绅士一样请我出来：“同志 你已经完成了觉悟。成为南达格斯特的独立军一员吧，我们将并肩战斗。”

“并肩战斗！”孩子们仍然跟随着索洛斯，他的每一句话基本上都有人附和。

“我叫……”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称呼自己。奥维德·王，的确是我的名字，那是我的父亲从被联席政府封禁的历史典籍中翻到的名字。我现在还记得他拍着我的脑袋，说着这个名字的来历。听父亲讲，奥维德是一名远古时代十分伟大的诗人，“他代表了爱，”父亲曾经这么对我说；但我的确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许这只是父亲一个人的想象也说不定，而爱是什么我更无从了解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摇着头。我实在不知道我自己应该如何对待我的称谓。

“那么，我就把你当做一名达格斯特的英雄来对待吧。”他煞有介事地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从今天开始，你叫做阿卡拉维亚。记住，这是达格斯特的一名英雄，他在二百零六年前带领骑士团打败了维斯里克的雇佣军——可惜也只有一次。”他的眼神黯淡下去，“我们的确只能靠我们自己。”

“不过，我恐怕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失落地低下了头。“阿卡拉维亚，阿卡拉维亚，我终究还是留不住你。”

“没关系的，我会了解一切我能了解的事，我不会帮助恶人。”我尽量把我所能的话更快地说出来。棕发少年还在独自垂头哀伤，我却紧紧地盯着那边的黑十字国旗——我要过去，我会到那里去。我不可能在这里浪费我宝贵的时间。接下来，我需要弄清楚这些把我搞得糊里糊涂的事情，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完成的事情。

“维斯里克，维斯里克！不知廉耻的蛀虫，危害着整个世界的善良与和平，他们的皇帝更是一个恬不知耻的混蛋。阿卡拉维亚，我说的只有这些了。祝愿你平安。”

他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