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瓦西蜷缩在临时搭建成的刑场上，到了枪口对准他剧烈抽搐的身子时，我看见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向后扭过头来。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去哪里；我不知道枪决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他要——我不知道，但他也试图不让我知道。他几乎是用乞求似的不自然目光透露出一种安慰的神情，意思是要我不要害怕。他颤抖着拿起一颗糖豆，朝我招招手；他努力不使自己流下泪来，但他还是哭了——稀少而浑浊的眼泪把那颗糖豆不知冲到了哪里——接着枪就响了。
父亲在接下来的半天里指挥大撤退，所有人都要撤向阿拉加维山口之后。那时父亲骑在一头驴上，帽子不见了。早春的田野里刮着寒风，他的面颊通红，头上已经可以明显地看出白发，像一根根鸡毛插在头皮上，奇怪地东倒西歪；冻疮和裂纹遍布着他指挥撤退的手，那只手没带皮手套，无力地在风中招来招去。他把右手掩饰般地藏在身后，我看见了他，他却没有看到我。但我一直相信他是看到了我的，否则，几年以后，他怎么会亲自来找我呢？我还不到马背那么高，在人流里走丢了。即使如此，在我对他的一瞥之后，我就立刻埋下头，尽量地离他远去，越远越好……那时我不愿意再看到他……
我成了修道院的孤儿，却不与上帝作伴，整天在阁楼里一字一句地读着左林和斯普莱斯。当然，我违反了规定，可我说：“我不愿意做修女。”就这样，我两三次被赶出修道院，在连强盗都没有的荒山上度过了冰冻般的几个晚上。因为饥饿，我终究没能记住左林所说的话；我爬回去，钻进了那个小阁楼，像小偷一样偷着修道院的汤粥。被发现之后，她们又赶我出去；我没有再犹豫，就顺着树梢爬回去了。我越发把自己浸泡在左林与斯普莱斯的书中——现在想起来，那是有害的。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大年纪，而我总是佝偻着腰，像一条野狗一样。
但我说过的，我的父亲来找我了。阿拉加维再次被革命军夺回的时候，炮弹炸穿了修道院的圆顶，长老和几个时常讥笑我的人就死在那里。我从肮脏的通道爬过去，远远地望着结着干掉的血的地面，她们几乎已经成了碎片。“要爱那些恨你的人啊！”左林就凑在我的耳边对我说着，我却突然觉得这话是那么的惹人生厌，那么可恶，那么虚伪，那么卑鄙。我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里，我感受到了它的重量，将它对准经常踢打我的那个修女——她已经被圆顶砸成了两半。我站在高处，狠狠地将石头砸过去，砸在她的脸上，一片没有丝毫生机的血红露了出来。
我闻到了血味，就在那时，恶臭的血味找上了我。“卑鄙！”我斥责左林，“虚伪！”但那时我才认识到自己所做的有多么不堪，多么令我自己恶心，即使是那时的自己。所有人都逃到山上去了，一种意志却使我留下来：“死吧，就在这里死掉！”它指挥着我，我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但是我又对左林提出了反对，甚至又开始否定他的话。我奔下去，避开血水积成的鲜红的水洼，慌张地、漫无目的地奔跑着，试图寻找一处似乎能够抵挡炮弹的墙角。就在一个门廊的拐角，我遇见了他，那里站着一个人，他的个子很高。我站在那里，我才十二岁，这还是他告诉我的！他流下泪来，拥抱我——我感到厌恶，却同时有一种不能抗拒的命令指示我保持平静。我又成为了他的女儿。
他带着我，向前远征新达布尼亚。我们在阿瓦尼尔停了下来，望着大火之后的新达布尼亚，盖起的低矮楼房就像黑色烧伤上长出的乳白色恶疾和苔藓。接下来是撤退，没有止境的撤退。
我的父亲最爱我的时候，就是在新达布尼亚一路逃向阿格米斯的路上……我们天天逃着，却那么美妙！他给我念书，要我背左林的原文，我背得很流利。他塞给我一颗糖果——我拒绝了，把糖果打落在地上。
“要施瓦西叔叔。”我说。
他突然用一种极度失望和复杂的目光望着我，别过脸去。片刻之后，他打了我一巴掌，一个耳光——我痛得要命，却没有哭。不管如何，这是我感受到的痛苦中最痛的一次……即使被鞭打，也没有这种疼痛令我的印象如此深刻。那些痛苦反而算不上痛苦了，即使痛苦，印象也极为淡薄……
他的沉默寡言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五年后，他被革命政府正式授予少将时，脸还是那么板着，从来就没有笑过。新达布尼亚被攻陷了，他站在新政府入主首都的庆祝仪式上，鼓掌时，手就像两根木头相互击打。到雅拉奇的边境，最后一艘伊拉蒙特船离开时，他说：
“我不想这样！……”
下属们惊奇极了。只有几名上校知道他有多么痛苦。不，他们也不知道。
他知道革命政府与维斯里克攀上了亲戚，却是最后才明白的。他的军队要进入阿拉莫斯角，却被政府召了回去。他没有询问原因，却在开国大典前一天的夜晚，要率领所有革命军离开新达布尼亚。维斯里克军队包围了军营。所有的革命军都参加了突围……夜晚的天空是红色的，新达布尼亚再次燃起了大火。但这时，他想“回去”。
“我要回到阿格米斯！”他说，他领着革命军进入了阿拉加维，没有不欢迎他的人。但是，革命成功了，他不再是新国家的缔造者，而是叛军和山贼。现在，这个山贼马上就要迎来他的末日……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就这样，约瑟夫·阿卡拉维亚；我把一切都从我的伤疤里用刀子挑了出来，展示给你看；而你一定也知道，我不是出于仇恨……
不过一切就是如此啊，就是如此！有什么可叹息的呢？只是我们都做不到罢了……
S.V。
PS:3月23日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