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山缓缓转身。

只见一条大汉站在那里，一脸笑意看过来；此人三十出头，身高体壮，头戴纯玄英雄巾，脚穿抓地虎头靴，一身短打，满脸的傲气。

赵山来到这个时空已经将近一月，虽然傻三儿留给他的记忆不多，但是该搞清楚的事情基本上都弄清楚了。何况有些事情本来也不甚复杂。

当日黄家小姐黄纨出游时，其实是外村大户曹家的大少爷——曹大舍，约了几位家世相当的好友陪同；曹家和黄家一样，乃是本地有数的大户人家，官场、商场人脉众多，在济州府同样有不菲的产业，两家称得上通家之好；村中有流言说，黄家有意把二房小姐嫁给那位曹大舍，只是眼下还没有来得及定亲。

那天傻三儿凑上去瞧黄家小姐时，黄家的家仆碍于脸面只是呵斥，并没有动手，一棍子把“他”打得晕死过去的另有其人，就是眼前这位——曹大舍的家丁头目兼伴当，此刻正一脸笑容的赖三爷。

赵山只停顿片刻，随后神色木然地转身上船，没有说一个字。

“咦！”赖三爷眉毛一扬，显得颇为惊讶；他过来只是找个乐子，可想不到对方会是这等反应。

“俺说傻三儿呀，”这时，旁边有黄府的家仆出言凑趣，“赖三爷使得一手好拳棒，不如跟三爷学两下散手，以后瞧小娘时便不怕被打啦！哈哈！”

“春哥儿说得好，俺心里痒痒的，也想跟三爷学几手！哈哈！”又一个下人笑嘻嘻地附和着。

赵山上船后，忙着搬运黄家的大包裹、小行李，听到旁人谈笑只当做没听见，默不作声地干活。

赖三爷脸上有点挂不住，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青气，盯了赵山一眼，随后扭头就走。

在岸上众人喧嚣的祝福声中，两艘江船拔锚起航，缓缓地离开码头，沿着龙纹河顺流而下。

赵山和出行的人一道，站在船头和乡间亲人挥手道别。

望着远处瘦弱的二婶在视线中越变越小，他的视野渐渐模糊起来。

这个女人，仅仅与他相处不到一个月，然而却是他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唯一对他满怀善意的人，是他在这个乱世唯一的慰籍。

可是现在他却要离她而去。

想到大明朝末世将近，不日将亡，他从今日起就要单身孤旅去乱世漂泊，尽管心理年龄已过三十，也不由得悲从心来，喉头一阵哽咽，差一点失声哭起来。

“咳咳……”他正失神，突然身旁传来咳嗽声；转头回顾，却见一位四十多岁中年人站在旁边，一袭洗得泛白的夏布长衫，玄巾麻鞋，正带着淡淡的微笑打量他，“傻三儿，可是第一次离家？”

“哦，施管事……”赵山叉手行礼；他大略认识这人，知道他是黄家二老爷在济州府的一位管事，但具体做什么却不了解；看起来这位施管事在黄家地位不甚高，只是为人颇为低调、和善；他难得遇到不拿他取乐、能心平气和与他谈话的对象，心中颇为感激，当下对施管事执礼甚恭，基本上是有问必答……

于是，船行不远，他终于在这个世界勉强有个朋友啦！

龙纹河乃是汶河中游的小支流，主干是从北向南走向；江船顺流而下，蜿蜿蜒蜒二十余里，就到了龙纹河入汶河的河口；近代以前，农业社会的人们逐水而居，凡是两河交汇处十之八九都是交通要津。眼前这个河口处的四通镇，就是这么一个水陆要津。

船到四通镇的时候，大概是下午时分，赵山本以为会在这里转舵向西，沿着汶河顺流直下去济州府；没想到黄大官人一声吩咐，命船夫靠岸，顿时整条船上的人们大都喜笑颜开，纷纷走出舱门来到船头船尾，伸长脖子向镇子处眺望，间或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赵山对此也能理解，坐船坐了大半天，人都是喜热闹的，看见这么繁华的大镇子，有谁不想过去瞧一瞧、松松筋骨呢？

江船在船夫悠长的呼号声中慢慢靠向码头。

赵山陪着施管事站在船头；他们搭乘了两条船，黄家、曹家各乘一艘。大明的船，大小规格和后世的算法不同，他那个时代的海船是按照登记吨计算的，明朝运河里的船则是根据载重多少“石”划分，而汶河中的船却又是一种算法——根据长度来衡量。

此次他们一行，包租了两条七丈江船，船长约二十米，连底舱共有三层，堪称大手笔，由此可见两家的财力和底蕴。

“靠岸喽——”随着船老大一声喊，船夫们搭好木板，黄大官人甩甩袖子，一马当先缓步走到岸上，身后是黄家的家眷，养娘，丫鬟，仆妇，庄客，管事，仆人，会手，家丁，林林总总不下三十余人。

后世人们常说：从《红楼梦》一书中，能看出整个封建王朝的兴衰。

赵山达不到这个水平；但是，他能从这一条船上看到大明朝这个社会。

这条船，就是一个小社会。一个等级分明的金字塔型小社会。

黄大官人处于金字塔的顶端，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家眷、庄客、管事等等，处于从属地位，对上紧紧围绕着黄大官人这个核心，对下则管理着整个黄家二房以及二房名下的产业；在塔基则是众多的仆妇、丫鬟、家丁等人，位于底层，完全听从来自上层的吩咐和命令。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假如不知道，生活会教会他知道。

码头边聚集大批衣衫褴褛的乞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见到船上走下来的人们，年轻力壮点的纷纷挤上前来嚷着：“大爷、娘子，可怜可怜俺们吧……”

“你们这些贼杀材，别挡着大官人的道！”黄府的会手、家丁一拥而上，驱赶开闲人，接着黄家众人嬉笑着纷纷向码头边的街道走去。

“傻三儿，别愣着，赶紧的！”春哥儿一头汗，不耐烦地吩咐他，随后转头四顾，看见手脚慢的家仆，上去就是一巴掌：“杀材，老爷养你们不是干吃饭的！”

赵山低着头正在干活，闻言不由得一声苦笑。这春哥儿话糙理不糙，黄府的下人确实不能干吃饭不干活，包括他赵山。

按照他的估计，黄大官人同意他这个“半傻子”到黄家，二分是看在同乡情谊，三分看他骨架长大，将养一下还是有把子力气的，其余五分完全是看张老夫子面子，卖他个人情罢了。

春哥儿名叫黄大春，乃是黄家的家生子，打小就在黄家的；同样是下人，春哥儿的地位不是他能比的。

“嘿——”他一用力，背上所需物事就往岸上走去；黄家是大户人家，行事颇为讲究，此时在码头边歇脚，需要的东西可不少。茶具，桌布，圆凳，小几，女眷们吃的小零嘴，娃娃们耍闹的小玩具，林林总总，花样繁多，都要他们一一搬到岸上。

时逢早秋八月，鲁中一带节气颇为燥热，赵山干完活后汗流浃背，站在那里直喘气。

一口气还未喘匀，突然背上一痛，一根鞭子仿佛毒蛇一般抽在身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