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舍，为何在我门前徘徊窥测？”

赵山转身一看，一位老者站在那里，淡青布长袍，鱼骨绸腰带，上面镶着玳瑁明角箬叶，宽额方脸，看起来颇为威严，正皱着眉头打量他。

他连忙叉手行礼，赔笑道：“晚愚欲买书，可惜囊中羞涩，唯恐打扰店内客人，故而在此，望先生见谅！”

“买书就进去嘛。”老者淡淡说道，随后甩甩袖子，背着手走进门。赵山打蛇随棍上，道一声“多谢老先生”，跟着就进去；路过门口时，那老仆睁开眼看看，没有任何反应，手往怀里笼了笼，又闭上眼睛打盹去也。

店内两侧书架上摆满各类书籍，新旧都有，店中央放着一张六尺长条桌，三条长凳，有五六人正埋头看书，其中一人见老者进门，用手扯了扯同伴，于是几人一同站起来躬身行礼：“见过三愚先生！”赵山这才明白，原来“三愚”是这老者的号，看起来挺有名气，要不然这几个长衫读书人不会这么恭敬。

三愚先生摆摆手，也不说话，示意那几人继续读书，然后从书架上摸出一本书，坐在柜台后就这么翻着看。赵山见没人理他，便走到书架边查看；书很多，有些书的页边还有批注，搞不好是老头自己家里的藏书，少部分是经史典籍，另外是各类书籍，其中至少有三成为治水、河工、治黄方面的水利书籍。

他知道这年头四书五经这样的经史类书才是所谓的圣贤书，其它的治水、百工、刑狱等等全是杂书，登不得大雅之堂；至于《**》，《水浒》这样的小说，读书人即便看过也不会说，丢不起这人！老头搞这么多水利书籍，没准曾经在运河哪个衙门干过。

继续寻找，居然发现几本西洋译本，仔细一看，有李之藻的《同文算指》译本，杨廷筠编译的《代疑续编》；毕竟号称骨灰级军史迷，他好歹知道李之藻、杨廷筠与大名鼎鼎的徐光启，合称为明末的“圣教三柱石”，都是学贯中西的大人物，可惜现在均去世了。

这老头搞这么多西洋书籍，也不知道有没有加入耶稣教会？

“小舍，你找何书？”他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那老头声音在背后响起。

“哦，《千字文》。”

话音刚落，“扑哧”一声有人笑了出来，他扭头一看，一位富家子模样的后生捂着嘴，旁边几人也是一副极力忍住笑的面孔。

“咳咳。”三愚先生眼睛扫过去，也没有什么特别威严的表情，那几人却顿时不吭声啦；赵山看这老头的言谈举止，心里明白：老头在官场混过，官还当得不小。他干笑几声：“学过的字忘了，想再学学。”

老者放下书册，上上下下打量他，开口道：“子鸣。”

方才那个笑话他的富家子闻言站起来。

“去里间找本《千字文》。”老头吩咐，“哦，再拿本《钱氏韵歌》。”

那个叫“子鸣”的富家子动作麻利，“蹭蹭”掀开门帘到里间，不一会儿捧着两本书出来，头发上沾满灰尘，交给他时手捂住嘴巴，似乎生怕自己笑出来。

赵山脸皮甚厚，见状也不以为意，四处瞅瞅没人理他，于是学着那几个年轻士子的模样坐下来，慢慢看着。这“三愚斋”不仅卖书，看样子还有图书馆的功能，就是不知道收费多不多？

他好歹是混过MBA的人，在后世都算文化人，可是他学的是简体字；现在一有机会读书，首先要做的就是先把繁体字弄明白；老头想得挺周到，专门给他找了本《钱氏韵歌》，这书是给蒙童看的，讲的是字的发音、平仄，两本书对照着看，简直事半功倍。

两本书布满灰尘，估计压箱底不少年头了；所以，几个后生笑他，他也能理解。《千字文》这样的启蒙读本，都是四五岁小儿学字时读的书，那几个后生正读的，要么是《中庸》这样的科举用书，要么是《水经集注》这种专业书，总之都是高端书籍，他贸贸然跑进来要本儿童读物，换谁谁也得笑。

古人读书有一桩好处，就是态度好。坐在三愚书斋，读书的人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就连门口路过的人脚步也放轻，唯恐打扰到里面的读书人。赵山趴在桌上，一边看，一边默默念叨着，想尽快把繁体字记熟，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日头西斜，室内光线逐渐暗淡下来。

等最后一人告辞离去后，他也站起来。

“一个半时辰，六文钱。”那老仆睡醒了，张口就要收钱，说话声音“呜呜隆隆”的，有点漏风。老头没说话，歪着头凑着落日的余晖看书，眼睛眯着。

“谢了。”他取出六个铜板，“叮叮当当”递过去，心中还在默算：每天看一个时辰四文钱，一个月就是一百二十文，接近他月薪的一半，那要是看两个时辰……尼玛，你干脆去抢好了！

“这个，老丈……”他有点不甘心，陪着笑脸问道，“我每日来此为你干活，便宜点可好？”他没什么能拿来卖的，唯一能卖的就是体力。

“嗯嗯……”老仆嘴里碎碎说着。

“你会干什么？”那三愚先生突然插口，手上翻着书页，也没抬头。

“这个……力气活都能干！”

“可！”

“哦。”他一愣，没料到老头这么爽快，见三愚先生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叉手行礼后告辞。

回去的路上，他脚步轻快，心情愉快。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数月，熟悉之后就开始盘算以后的路怎么走。他是没本事凭空建立一支军队，长枪如林向右刺，排队枪毙眼不眨！那不是他能做到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就干点力所能及的；一年多后，大明就完了，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建军队、办工厂肯定来不及的，不过挣点钱还是可能的。有了钱，他可以把二婶娘仨送到江南，最好能去广东，那里沦于胡虏之手的时间较晚，还有回旋余地。

至于他自己，假如没有其它机会的话，比较现实的选择是投闯王；不需要一个人到处跑，一年半后，大顺军将会占据大明北方江山，显赫一时……好吧，显赫一个多月。抓住机会的话，趁机投奔过去，好歹有个出路。即使历史无法改变，闯王没了，他还可以去投李定国，依然可以打下去。

汉族的抵抗将持续十几年，一直打到山穷水尽，整个川、滇、黔人口消耗殆尽才停止。他的路还很长，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多挣点钱，把身体调养好，顺便多看点书。

大明崇祯十五年九月底的一个傍晚，落日的余晖照在古朴、陈旧的小巷，赵山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