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这突然冒头的妇人，秋娘眼皮微跳，丽娘一头雾水，郑叔文却是在惊讶之后，很快做出了反应，就见他稍微向前走了一步，略带恭敬地躬身，唤道：

"参见三公主。"

三公主？秋娘在心里快速地寻找着信息，没等她将那妇人的身份确认下来，丽娘就已经拉着郑之舞冲那神秘妇人，躬身一拜。

"参见三公主。"

这下那几个巡街人同女掌柜都跪了下来，一齐拜倒，这位看起来年过四十的三公主带笑的脸庞渐渐收起，瞥了一眼眼前众人，也不叫他们起身，而是弯腰捡起地上那坏掉的披帛，走到郑之舞跟前。

"小姑娘，说谎话可是不好的，本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么刁蛮。"

三公主话音一落，众人脸色皆变，跪在地上的女掌柜身子俯的更低，郑之舞紧紧咬住了嘴唇，郑叔文则是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脸色紧绷。

丽娘低身道："小女贱躯怎敢同公主相比。"

三公主哼笑一声，将那枚帛丢在女掌柜身上，扭头又坐回椅子上，秋娘正在偷偷打量这妇人普通的面容，忽见她坐下后，容色乍收，威严顿放，竟是露出一股让人不自觉臣服的气息，带着隐隐的戾气，秋娘心中一凌，虽没出声，却也躬身下来。

"说的不假，一个贱妾所出，怎能同本宫相提并论，是本宫糊涂了。"

就在这三公主淡淡地说话之时，秋娘在心中已经将着神秘的妇人对号入座了：大唐能被郑叔文都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三公主的，只有德宗皇帝李适之女，当今圣上的三妹，骠骑公主一人！

德宗皇帝李适能够击败安禄山余党，割据的藩镇，还有强大的吐蕃，能够维护唐王朝的统一，靠的不只是一群忠臣良将，还有一干杰出儿女，其中最甚者除能谋的李诵和能武的舒王之外，当属巾帼不让须眉的骠骑公主。

德宗皇帝李适领兵之后，骠骑公主就在旁出谋划策，武能领兵征战，文可收揽民心，天宝末年安禄山叛乱，历经肃代两个皇帝，天下战乱频繁，民不聊生，德宗建中初年，泾原兵变，这位公主更是几次变卖产业，赈济乱民，据说连德宗皇帝都曾说过，骠骑公主若是生了男儿身，必当以东宫待之，虽是戏言，足以见其非凡。

许是上天也看不过世上出了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子，于是给了她不完美的婚姻，骠骑公主在李适的一旨圣意下嫁给了武将李晟，夫妻二人十几年未能育有一个孩子，倒是李驸马的妾侍广开枝叶，与他生了些子女出来，都挂在骠骑公主名下。

这位公主，在朱泚乱党初露谋反之意后，整军练兵，声威所至，无不叹服，在百姓同朝中一些老臣的心中，那是神一样的存在。

就在秋娘脑中飞快掠过骠骑公主信息之时，丽娘却因为三公主毫不掩饰的一句话，而白了脸色，郑之舞更是忍不住抬头回嘴到：

"我娘才不是贱妾，我娘已经平过平妻了。"

"小舞！"

郑叔文厉声一喝，而后对着斜眼看他的骠骑公主，低声道："三公主恕罪，小女年幼无知才会冒犯公主。"

骠骑公主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了郑之舞的身上，双眼冷光乍放，不怒自威，一个眼神就将郑小姐又白又红的小脸上，惊得去了那红色。

"郑乔，你可真是好样儿的，"骠骑公主先是一赞，而后语气陡然讥讽起来，"一个贱妾都能扶成平妻，本宫都替你丢人！"

"一个贱妾都能扶成平妻，本宫都替你丢人！"

若是换了别的公主这般态度，秋娘会觉得她嚣张刁蛮，但换了三公主，却让她生不出半点反面情绪，这个女子当得这份傲气，当得这份肆意！

秋娘在知道这神秘的妇人就是三公主之后，心中是又惊又喜的，这朝代杰出的女子甚多，能入她眼的却是没有几个，骠骑公主算是个中最甚，这个只在书里见过和传闻里听过的巾帼女杰现下就在她的眼前，怎叫她不惊喜。

在骠骑公主的这一句话出口后，躬身垂头的她甚至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既是不解她这番举动，又是有些说不出的爽快，对她的好感再次上升，能够这般对着李诵的宠臣字字不及情面，句句扎向心口的人，能有几个！

公主讥讽的话一出口，身上的气势就没有再收敛，站在她身边不远的秋娘没有被波及，却直直冲着郑家所站的门口去了，仍在躬身保持着拜见姿势的丽娘身形微微晃动，郑之舞感觉到她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却因为刚才公主的那厉色的一眼，不敢再言语。、

这会儿是半下午，街上来往行人也不算多，但远远见着这间丝绸铺子外面跪着一群巡街人，那些个看热闹的虽不敢围上来，却也站远了，探着脖子朝里边看。

秋娘微微垂头，冷眼侧目着那话并不多的郑大人，等着看他如何处理这事情，这下老婆和孩子都被骂了，他若是真疼惜那母女，怎会受得了这侮辱，说起来公主也就是在势上压了他一头，放在行动上需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

他忍不下去也好，惹毛了公主，再得一顿臭骂，忍得下去更好，那对母女心中难免不会因此事起了疙瘩，一个不能保护自己的丈夫和父亲，能不让人心寒么。一声轻叹传来，郑叔文双手一揖，对公主道："小女顽劣，还请公主息怒。"

避重就轻！秋娘心道：这是忍下去了，可也忍圆滑，帮女儿求了情，却避过骠骑公主所指贱妾之事。

他这般忍让，却没能换来公主的歇战，她双手叉袖，身子偶些微微地往椅背一靠，与其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本宫可没有生气，该气的是这位小姑娘，好好的来买东西，却遇上这么件糟践人心的事情，就让你女儿给她道个歉吧，若是得她原谅，这事就算了。"

好么，竟是生生把刚才郑叔文同丽娘的话又还了回去！秋娘穿着朴素，虽气质灵动，却不入这唐朝华美衣着为上的人眼，在人看来，顶多就是个小家碧玉，让郑之舞一个三品大员的嫡女去同一个看起来像是屁民的小姑娘道歉，还要得她原谅，这无异于一巴掌拍在脸上，没有响，却生疼！

秋娘愕然，她并不是迟钝之人，从公主这几句话中，听出了些意思来，一是她同郑叔文不对盘，这事肯定的，二是她对侍妾之类很是厌恶，从对丽娘和郑之舞的态度上可见，三是她在帮着自己，举动中明显有偏向她之意，就是这最后一点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最后只能归结在两人的同样看不入眼郑家三口这一事上。

听了公主的要求，丽娘仍是躬着身子，先是攥紧了郑之舞的手腕，她是沉得住气的，但多年人上人的生活让她几乎忘了为奴为婢的日子，在面对公主的强势，还有郑叔文的退避，终于让她又找回了些许的冷静，于是她的手慢慢地放松，最后移到了郑之舞的背上，轻轻将她朝前一推，低声道："小舞，去给那位小姐道歉。"

"娘！"郑之舞被她推着朝前挪了半才听懂她话里的意思，扭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向来对她最为疼宠的母亲，一手指着不远处的秋娘，"您让我给这贱民道歉？"

秋娘见着他这副仿佛被逼上吊一般的模样，更了解了这孩子是有多娇惯，做错了事情，连道歉都做不到，都不愿意做，都觉得是受了侮辱――那他呢，原本只是想要裴平安安的生活，却屡次被那些公主小姐欺辱，在杜氏看不到的时候，低头、躬身、屈膝了多少次！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有些幼稚，心理明明是个成人，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酸，为自己、为杜氏、为两个哥哥。

在那些官太太们涂脂抹粉的时候，杜氏在田间顶着烈日看管一家大口赖以生存的薄田，在那些公子小姐们骑马游玩的时候，杜智捧着家里省吃俭用买来的书趁着放牛的时候翻阅，杜俊每天要跑上十里路去学拳，身上的青紫总是少不了，她则是陪着杜氏一针一线地绣着花样，为着交货时候能多卖上几个铜钱...

她有时是很感性的一个人，想到往事，想到哪寒苦的日子一家人团结在一起，心中是酸涩，又有了动力，再难的日子都可以苦中作乐，只要他们一家人的心是齐的。

眨了眨眼睛，让不小心蓄出的泪水，直接从眼眶滴落在地面上，再侧目去看那陌生的一家人时，眼中刚才有些外露的情绪，已经完全收敛了起来。

郑之舞指着秋娘说出了那句话后，丽娘的脸色便是一沉，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骠骑公主，而后用着带了些鼻音的语调哄她道:"小舞乖，去给那姑娘道个歉，别让你爹为难。"

听了她的话，郑叔文微微直起身子，目露挣扎之色，而后看着僵持不下的母女俩，抬腿上前两步，对着公主道："三公主，是臣教女不严，若是道歉也该臣来。"

丽娘同郑之舞见了他这番举动，齐齐张嘴唤道："爹！"

"老爷！"

这副仿若是要承担杀头之罪的模样，让眼睛尚且有些湿润的秋娘差点被气乐了，这是多大点的事儿啊，不就是说句对不起，能让这一家老小的，像是生离死别的一样！

不悉官场的秋娘并不知道，今日这动静，东都会的探子可不少，外面看热闹的就埋着写有心人，她是没人知道姓甚名谁，可如雷贯耳的三公主，和赫赫有名的郑大人，却都是名人中的名人，今日的事情一传出去，郑叔文难免做一阵子笑柄：教女不严，冒犯了初回长安的骠骑公主，向一个"屁民"赔礼道歉――这人可真是丢不起。

秋娘不知道这个中道道，公主却清楚的很，她本就是故意挖了坑让郑叔文跳，还是个不跳不行的坑，眼下见他跳了进来，也不客气，扭头对着仍躬身而立的秋娘道："小姑娘，过来坐。"

秋娘没有迟疑地一礼，"谢过三公主。"而后挺直了腰从郑叔文跟前走到公主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同她只有一案之隔。

见她大大方方地坐了，公主普通的面容上依旧带着威严，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一指郑叔文后，问她道："小姑娘，你可知道这位大人是何人？"

同这位传奇中的女性说话，秋娘没有露出半点怯意，"小女知道，从您刚才的称呼，和这位大人家眷的言行可见，这位大人定是当朝中书令郑大人了。"

公主的语气并不显亲近，甚至让人产生她在摆架子的错觉，"认得就好，原本你们这点小争执并不算什么大事，可本宫最看不过屈赖之事，她若实话实说，你们就是各有过错，可她偏生要冤枉你，一大家子欺负你一个小姑娘，那本宫就不得不管上回闲事了，眼下这郑大人要代他女儿向你赔礼，你可敢当得！"

听了万寿的话，丽娘脸上露出些许喜色，连带郑之舞也因为少了公主视线的压制在脸上挂了些许不屑，母女俩看着秋娘，心中都猜她不敢，又暗道公主这是想给郑叔文一个台阶下。

的确，若是换了胆子小的来，面对郑叔文这么一号人物，别说是让他给道歉了，可能自己就先给吓趴着了。

秋娘见公主态度冷漠，并未觉得不愉，没有多想就应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小女当的。"

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裴淡地就接下话的丽娘和郑之舞刚刚放私的脸色又绷了回来，郑之舞怒声道："你、你敢！"

这个时候不得不说，普及当朝人物知识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完全不晓得三公主名号代表着什么意义的郑之舞，三番两次的大呼小叫，已经踩过了公主忍耐的极限。

只见公主神色不变的从桌案上拿起刚才秋娘把玩了半天的茶杯，手譬一扬，杯中冷掉的茶水准确地泼、在了郑之舞的脸上，连带她身后的丽娘也遭了殃，那一杯水并不多，却恰好地花了两人的妆容。

郑之舞的额发湿透，乌发云鬓的丽娘眼角沾着两片腥绿的茶叶，原本画的精致的眉毛，随着水殊的滚落，可笑的少了半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