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怀疑是不是内侍领错了位置，想要去问，可李淳已先行坐下了，她看了他平静的面孔一眼，便没多嘴。
三尺的看台上，两人同座一席，地上铺着酒红色的短毛地毯，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皮混织的，手感略有些粗糙，可是很厚实，上面双色的印花是不规整的菱形，很是抽象，长长地向两头铺陈开来，大片的花纹异样地漂亮，到底是宫里，这一小块就能抵得上寻常百姓吃喝一年的地毯，竟足足铺满了三座看台，霎是壮观。
就在秋娘看着李淳左边多出的那张席位思考时，今日有幸受邀到宫里的达官贵人们，都纷纷到了场，有的在对面的看台上坐下，有的被引到李淳所坐的东看台上，东西两边隔着近三十丈，压根看不清楚对面来了谁，秋娘能根据自己所知的情况，猜想出一张名单：
白居易、郑乔、浑瑊，这几家是不会少的，郭子仪的儿子郭晞、唐武毅、野诗良辅、李光颜、骆元光、马燧，等等在去年大举行封中涌出的一批国公都督，不管是在外的，还是留京的，今日都应赶来，在春末前聚上一回。
唐初是一个百官齐奋的时期，秋娘很难在历史上寻到同这个时期一般，名臣将相像是不要钱一样冒出来的年代，这是因为他们的君主是一个敢于用人的贤君，抛开个人因素不提，秋娘无法否认，这里的李诵同正史上的相比，或许还更要有手段一些，控制一批羊群并不难，难的是做一群鹰狼虎豹的首领，非是真正的狮子不可。
"大哥。"一声唤把秋娘拉回神，她扭过头，就见一对男女已走到他们身边，那男人笑着同李淳打招呼，许是因为眉毛太粗，笑得又有些憨厚，让人下意识就觉得，这是一个老实人。
"二弟。"李淳站起了身点头一礼，这男人是有常人难比的傲骨，可不是傲慢。
"见过宋王殿下。"秋娘跟着起来行了礼，心里头想着李淳上头的那独一张空位。
"这位便是杜小姐了吧。"十一皇子李横看向秋娘，昨晚秋娘宿在李淳那里，虽她有衣物在梳流阁，但是两年前的怎能穿得上，早起本是想以此为借口回镇上去，裴彤裴卉却拿了替换的衣物出来，她们女红做的很精致，又知道秋娘喜好，在梳流阁当事，李淳几乎用不着人服侍，她们闲着，便有时间给她做衣裳。
水绿的紧腰束裙裹着上身杏黄的窄袖小襦，极显得她柳枝一般的腰身，微倾的堕马髻露出耳侧，簪着一朵朵拇指肚大小的黄素馨，面容白皙，额盈饱满，不是叫人惊艳的美人，可眼角眉梢隐隐流露出的娇媚，同文静的气质交错，一静一动，却是特别的引人。
十一皇子李横在秋娘身上快速巡视了一遍，眼睛亮了亮，想着听到有关李淳和这女子的传闻，心生一番计较之后，温言道："不必多礼，你同大哥喜事将近，便同他一样，叫我皇兄便可。"
十一皇子李横没什么架子，同秋娘见过的少数几位皇子都不一样，许是因为母妃是个从没受过宠的宫人，才更小心翼翼，听见他这明显带着亲近意味的话，秋娘一笑，没拒没应，就看着十一皇子李横带着他的王妃，被宫人领到前面，发现那张紧挨着李淳的席案后，愣了下，扭过头对李淳道：
"这莫不是坐错了吧。"
谁坐错了，李淳吗？秋娘想着，这样安排，果然极容易惹人误会，不知情的，就会以为是李淳故意前坐了一个位置，把谁挤掉了一样。
"王爷，没错，"内侍总管笑着凑上来，道，"陛下说了，大殿下离京两年，这才回来个把月，坐的近些，好方便同他说话。"
秋娘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李淳，没发现半点异常，倒是宋王十一皇子李横就席坐下，冲李淳呵呵一笑，道："也是，大哥你这一走，连年都不回来，我每次回宫，都听父皇念叨你。"
"既得父皇所期，便要终事。"
"然，善始善终者，当敬。"十一皇子李横端起酒杯，朝李淳一敬。
两人喝过一杯后，陆续又有来人，携了驸马的公主们，还有五皇子溆王李纵，七皇子蒋王李恽，八皇子越王李贞，都上前同李淳和十一皇子李横见过，看见秋娘，几乎是盯着瞧了，被李淳瞥过去一眼后，才同她客气地见过，哈哈着回了座位，也就是曾同秋娘有过交际的云安公主和武陵郡主多看了她几眼。
秋娘见着陪在云安身边的年轻男子，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初那少年杜荷，便冲他点头笑了，可对方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礼，便和云安落座，好像两人不过是头一次见面的生人，而不是曾在国子监念书的朋友。
这后来的几人当然都发现台上座次里的玄妙，可没人吭声，秋娘感慨着杜荷的生疏，也没发现杜荷在后排坐下后看着她背影时那一眼的复杂。
"咦？"一声扬起的疑惑，秋娘扭头，越过溆王李纵那案，就那名两年前曾在东郊马场见过，眼梢有些阴气的六皇子李谙，挑着下巴望过来，"大皇兄，你是不是坐错位置了。"
李淳正听十一皇子李横说话，被点了名问到，回过头，只扫了一眼李谙，便侧过头去，继续听十一皇子李横说话，并不理会，李谙脾气暴躁，还想再说什么，可被五皇子站起来拉了一下，低语了两句，李谙哼了一声，暗瞪李淳一眼后，便坐下了。
两人这小小不对，是引了四周的皇子公主们注意，可想来他们也知道李谙同李淳不对盘，便都没有惊讶，不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秋娘不动声色地几眼将四周的皇子公主们留意了一遍，他们身前摆着的一张镂花精雕的矮案略长，能纳三人，她在李淳南边坐下，中间的空余尚能容下一人，这时有宫娥端了茶盘在一旁跪下，一样样摆上银器盛放的果子点心。
秋娘看了，那两碟颜色鲜艳，特意用花瓣装饰过的点心，是她在广陵王府都不曾见过的，另有两碟干果，松子和花生，大的小的，颗颗都很饱满，泛着炒熟的香气。
再就是两碟果蔬，洗净拨皮的肉白色龙眼，最让她意外的，便是那珊瑚珠子一样的小小红果连着梗茎，带着晶莹的水露，摆出一副诱人的样子，二十余颗，躺在雕着花纹的银色小碟子中，挺着圆圆的小肚子，个个都被秋娘看的羞红了脸，这是一一李淳扭过头倒酒，正看见秋娘盯着他跟前那盘子小果看，道："这是红灯果，又叫会桃，味酸甜，应和你口味。"说着，便将那只银盘端到她面前。
但凡是女子，都喜欢这种生的可爱又颜色鲜艳的小果子，秋娘不例外，捏着细细的粳茎送了一颗进嘴里，嫩软的口感，随着酸甜的汁液在口腔里轻轻炸开，叫她微眯了眼睛，轻舔了下嘴唇--记忆虽有些久远了，但这的确是樱桃的滋味儿，很久以前，她最爱吃的东西，也是她久远的记忆中，少数的快乐之一。
陷入短暂回忆的秋娘，眸色染着一层愉悦的弧光，被李淳捕捉到，眼神微闪，端着酒杯的手指在杯身上弹动两下，问道："喜欢？"
"嗯。"
不光是秋娘，在座的女子们，好像也都是初识樱挑，对这可爱的小果子十分喜爱，可因为就那么一小碟子，看着场上击鞠的热闹劲儿，就着几下就吃没了，武陵郡主更是叫来了一名内侍，指着那空了的碟子，皱眉道："这怎么做事的，装这么一小碟，是给鸟雀吃呢？"
内侍惶恐地躬着腰，被几名贵女一齐盯着瞧，道："回公主，这是今年新进的贡果，是稀罕物，本就不多，也只给几位殿下们上了。"
也是这内侍不会说话，听在武陵郡主和云安的耳朵里，就像是在说：您且知足吧，那对面坐着的大臣们，还没有这口服呢。
"啪！"云安在武陵郡主冷脸之前，就拍了桌子，"你们这些混账奴才，胆子倒是大，没人管着，现在连主上们都敢瞎胡打发，是活到头了吗！"
"奴才不敢，公主恕罪！"
这内侍被吓得脸色刷白，立刻跪下，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声音发抖地告罪，身子打颤，头都不敢抬，自白皇后去世后，这位嫡公主，便忽地得了皇帝重视，三五日话入宫中用膳，还特意将她的驸马杜荷封为郡公，喜爱之意，不言而喻，场地上打球的两拨人也都停了下来，望向看台。
"公主息怒。"
四周本来还在侍候的宫娥们，也都放下手边的东西，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这宫里当差的下人，谁不小心翼翼，尤其是对得了皇上喜爱的主上们，一句话，便能叫他们活去死来，这是头一次接触宫内的秋娘，一时无法了解的惧意。
云安脸色难看的站起来，指着那空碟子，斥道："既然这东西连让人分都不够，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这点规矩都不懂，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拿这破烂货来敷衍我们！"
"是、是......"内侍急了一头汗，支支吾吾地说不上，众人旁观，同云安熟悉的，是有些不明白想来庄重的她怎么今日忽然发这么大的火气，正有人要开口劝，便听见从旁一道柔婉的女声笑语传来："这是怎么了，跪了一地，哪个又被惹了火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