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春日早起，还有些微寒，陈曲打了清水端进来，秋娘洗漱后，坐在妆台前，发髻反绾，挑了一套三件点翠的珠花簪子别在髻上，又在耳上配了一对小巧的白兰坠子，用眉墨在眉头轻晕了两下，有些愈发显媚的桃花眼被压了色，变文静许多。

陈曲取了榻上的衣裙，帮她穿戴，葱襦藕裙，颜色不和当下艳丽的时兴，却是街上少见的配色，帮秋娘系好了束裙带子，她后退两步站开，打眼瞧了，只觉得自家小姐没了前天下午的大方贵气，看着就是个文文气气的闺秀，且是那种会极会写诗作画的。

秋娘对镜子瞧了一眼，便走到窗下的书桌边上，拿起放在上头的一只半尺长短的锦盒，对陈曲道："去看看于通将马车备好没有，我去我娘那用早点。"

陈曲应一声，便出了屋子，秋娘走在她后头，去了杜氏那里，进屋便听见少女的娇笑声，扬了扬眉，绕过屏风，就见郑拾娘搂着杜氏的手臂，坐在长椅上，笑得前仰后合，可一见她进来，便立马坐正了身子，收了笑容。

"娘。"秋娘规规矩矩地请了礼，便在一旁的空椅上坐下，看着郑拾娘，一弯眼睛，道："说什么高兴的呢？"

郑拾娘轻哼一声，便松了杜氏，站起身，"我去看爹起了没。"

看她离开，杜氏无奈地摇摇头，对秋娘招招手，示意她坐过来，道："我瞧着这两天她更不对脾气了，见了你连招呼都不打，这又是怎么了？"

秋娘明知郑拾娘是为了杜牧的事，才给自己拿脸，反正是不觉得有什么好同她隔气的，便不在意，道："我也不知，许是哪句话又惹了她，对了，待会儿吃罢早点，我有事要去京里一趟。"

杜氏脸色微变，"娘不是说了，这嫁妆的事，不要你操心，你只需把当亲缝的绣活做了，其他的都不用你管--哪里有女儿家自己经办嫁妆的道理，写给扬州的信已寄出去了，娘又和千面鬼婆周夫人说好，今日和她商量下明细，明天就去东都会的铺子，挑挑手艺，请两个金匠，还有--

"娘，"秋娘见杜氏一副自己要同她抢生意的模样，好笑地打断她的话，"我是要到平藩馆去看看，虽不在国子监念书，可是那撰书的事，我还要担一份子，侦缉了罢，眼下平藩馆正在整稿，殿下那天说了，要我这几日抽空过去一趟，今早看着天气不错，我就想去瞧瞧。"

杜氏脸色这才好看些，看见她放在案几上的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哦，拿来送人的。"秋娘随口答道。

杜氏只当是她鼓捣了什么东西要拿去送给李淳，便没多问，又叮嘱了她几句，小满带人摆了早点在前厅，母女俩吃罢饭，秋娘抱着盒子出门，郑厉才过来，进屋看见杜氏拿了纸笔在写写画画，走近看了，才发现是在算账。

杜氏只抬头看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郑厉在她对面坐下，好脾气地温言道："这是算的什么？"

"我女儿的嫁妆。"杜氏同他说话，全没旁人在时的好脸色，不咸不淡的。

"可要我帮你参谋参谋？"

杜氏又将几个错数勾去，换了张纸，一边对校，一边摇头，"不用，我秋娘同你又没什么干系，你不是她长辈，不必操心，"顿了顿，抬头看他，道："你莫想借机打什么鬼主意，我们路上便说好了，我让你跟着，你要让我和我秋娘在一处。"

对上她无比认真和固执的眼神，郑厉眼神一软，讪讪地抬手摸模鼻子，道："我还有笔资产，你若要用钱，可以拿给你，秋娘同我是无关，可是你同我有关。"

杜氏低下头，继续算账，嘴角露出一抹无声的笑容，声音却裴常道："你是你，我是我。"

......

还是上午，魁星楼这种顶尖的风流场所，一楼大厅也没见多少客人，而二楼的多数雅间，昨夜宿醉的客人多还没有睡醒。

室内流转着一股蜜香，甜丝丝的，有些起腻，听见珠帘"哒哒"作响，又闻一声笑语，秋娘便放下茶杯，从座上站起来，转身便见一袭橘衫**半抹的女子拨帘走进来。

"呵呵，今儿是吹什么风，怎么妹妹有空想到来寻我？"

"楚姐姐，"秋娘回以一笑，便被楚不及走过来拉着坐下，上下打量她一遍，亲呢地整了下她的衣襟，道："你几次来都是男装，颇显清俏，这换上女装，又是一副美人模样，你生的好，可莫要浪费了这皮相，前几日从洛阳送了一种新鲜的口脂过来特意捎带给常来的几位夫人们，是顶好的脂粉师傅用花汁调的，我送些与你些，若喜欢，日后只管来我这取。"

两人满打满靠，见过大回，可楚不及这般亲近的态度，却一点都不做作，秋娘目里轻闪，眼里也有了笑，道："总拿你的，我都不好意思了，今日便是来回礼了。"说着，便拿了放在一旁的锦盒，打开后，里头的黄绸布上，整整齐齐地横着大只大小不一的瓷瓶，两只细颈的，两只圆肚的。

"这是？"楚不及疑惑地问道，饶是她心思玲珑，也猜不出里头是什么。

秋娘不慌不忙地先捡了那细颈的瓶子出来，打开瓶塞，递给她，解释道："上次过来，遇上几个醉酒的客人，在楼下疯痴，想是这样的事会常发生，既闹了场子，又难受了客人自己，这瓶子里装的是解酒的丸药，不说大话，就算是喝了两坛子的纯酿，只要用温水送服一粒，就不会再有呕吐感，盏茶后便会酒醒，宿后也不会头疼干渴，除了大肢稍乏外，与常无异，日后若有醉的厉害的客人，不妨给服上一粒。"

楚不及一边称奇，一边倒了一粒小指甲盖大小的药丸出来，嗅了嗅，又装回去，思索了一下，扬声叫来门外一名丫鬟，将药瓶递过去，交待了几句，待人去办后，先冲秋娘歉意一笑，其中意味，不解自明，又指那另外一对瓶子。

"那这个呢？"

"可以让我一诊？"秋娘道，见楚不及疑惑地点头，便捏指贴在她的腕上试探一阵，几下轻点后，松开又盯着她眼底看了会儿，辨出香粉遮掩下微微的青色，道："我上次来，发现你气色不如过往，必是近来经常饮烈酒食物又多荤腥，夜过子时才会休息的缘故，所以肝火过旺，肝气不足，肾气不固便会易躁易怒，眼底又生晕，肤脂略燥，泻而不通，睡常失眠。"

楚不及将惊讶写在脸上，因秋娘所述症状半点不错，"我怎不知你还有这能耐，竟与同安堂的济大夫说的不差了，不瞒你讲，我上个月才寻他诊过，写了一副方子，这吃有一个月了，除却睡得好了些，症状却没轻缓多少。"

秋娘暗笑，医馆里大夫的方子，重病症不重药理，虽说是对症下药，可有几个会像楚不及这样，因为皮肤变差，就会去找大夫的，既无病患，便无方可寻，给她开的药，也就针对失眠这一项，这才会让她吃了一个月，别的都没好转。

秋娘拿起一只圆肚瓷瓶打开，倒出一粒浅褐色的药丸，小指甲盖大小，"你不妨试试我配出来的露容丹，每日早点时候服上一粒，三五日便会见效，这药丸没什么副用，味道略甜，你可当糖豆吃了一样，记得不要多服便可。"

"多谢你还记挂着我，"楚不及面上带着谢意，心里是半信半疑，接过那小瓶又是闻了一阵，是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就连药气都淡的很。这时候，刚才拿了解酒丸出去的那个丫鬟敲门进来，匆匆走到楚不及，拿着那细颈的小瓶子，低头在她耳边低语几声。

"去将新进的口脂拿一套过来，"屏退了丫鬟，楚不及手里拿着两只药瓶，低头看了一会儿，抬头对秋娘又是一笑，"你这回礼，我且收下。"

见她态度没刚才的热切，秋娘并不在意，山谷半年同萧旋停那等名医一起活人试药，浪费了多少奇花异草，在药草资源丰盛的六诏一年的日夜药研不是假的，那厚厚的两卷药理手稿也不是假的，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初入门槛的小药徒，手上的许多方子，都是外头不曾见过，不曾听过的。她对自己制出的药物，有绝对的信心。

楚不及收好了药瓶，给秋娘续了杯茶，便提起了另一桩事："我听说一件事，不知是真是假，问了，若是我道听途说，你也别恼。"

秋娘点头，示意她问，就听她道："说是，皇上下了谕旨，指了你给广陵王殿下当王妃？"

"是真的。"

"这、这可真是桩喜事，恭喜了！"

秋娘看看她眼里的惊喜，辨不清是真是虚，拿起杯子凑到唇边，借着饮茶掩饰思虑，"谢谢。"

高兴罢，楚不及突然话锋一转，道："前天晚上，楼里便有姑娘跑到我这里来说，有客人讲，在广陵王宴上喝了一种蛇胆酒，几天过后，眼神儿变好了，我起初是不信，可后来又有几个客人也这么说，道是原本捧在手上才能看清的书，搁在桌子上便能明了，昨日更是有一群客人来，点名要喝蛇胆酒。不虚夸，咱们这魁星楼的酒窖，是存有上百种佳酿，可就是没这蛇胆酒，就算是有了，又哪有那明目的效果，我本是打算托关系到广陵王府上问问，怎知你就送上门来--"

她眼波一转，探向秋娘，"姐姐且厚颜问你一句，那蛇胆可还有多的？"

秋娘是没想到这蛇胆酒的名头这么快就传开，她看着楚不及眼里的探询，知她是打的什么主意，摇头道："那是一枚巨蟒的蛇胆酿的，本就不多，那天给客人们喝了两坛，更没剩下多少了。"

见楚不及面露惋惜之色，又接着道："不过姐姐若是想尝尝鲜，我那里还有一坛子未动，可以送你。"

"这怎么好意思？"楚不及便做为难之色。

秋娘摇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比起你上次送我的利器和金疮药，该不好意思的是我才对，何况那蛇胆酒，喝多了药效便会淡，也是来你这里那几个客人眼神本就不好，药效才会显着。"

"那便却之不恭了。"一坛子酒，少说可以均出二十来杯，这等稀罕的东西，就是要越少才越金贵。

过了一会儿，有丫鬟送了口脂过来，大种颜色，浅粉的，桃红的，橘红的，丹红的，色泽极正，都用拇指粗细的象牙筒子盛了，一看便是稀罕玩意儿，秋娘没客气地收下，又和她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待她走后，楚不及才捧着那一只装药的锦盒，心事重重地朝后院走。

......

另一头，秋娘出了魁星楼的大门，没有马车来接，步行朝西边去了，今儿是十六，白日见有女客从楼里出来，附近的行人也不觉稀奇，只多看了这头戴钱葱纱幂遮面，身穿藕裙的窈窕女子几眼。

秋娘边走，边琢磨着楚不及今日的言谈，魁星楼和宫里有什么联系，楚不及为何对她存有善意，杜智的死，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送药，除却查探对方态度，另有目的，同李淳的婚事，势必会把她推在风口浪尖上，她便不避忌让人知道她擅药的本事，更何况，以她现在的分量，在宫里那位的眼里，抛开李淳不说，想是同一只小小的蚂蚁没什么两样，一个掌尽天下的人，怎会在意一只蚂蚁在做什么？今日借着魁星楼行事，放长线钓大鱼，许是与虎谋皮，可未尝不能得，千面鬼婆周夫人说的好--凡事有得有失，只要的得过于失，便可行。走到西口，便见于通驾着马车来接她，秋娘上了车，取下纱幂，问道车中另一人。

"可是办妥了？"

"嗯，那些小儿见奴婢唱的好听，便都围上来，我听见有人能跟着唱了，这才换地方，总共去了大处。"

"好。"秋娘靠在车壁上，摩挲着手中纱幂，闭上眼睛，遮去当中的浮躁，心里迫切见到那人，好能心宁。

"赶快些。"

"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