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说昨晚。"

李淳被秋娘打断，原本只是想给她一个解释，听着她沙哑的声音，难免回想起昨夜的旖绮，心躁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看着她的侧脸，道：

"这几日躲你，是因我不知怎样面对你，怎样同你解释。"

"哦？"秋娘两手环抱在胸前，侧头看他，不愠不火地问道："那你现在不躲着我了，可是要同我解释什么？"

"嗯，"李淳从床边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了两趟，眼里没什么犹豫，他是在思考如何措辞。

他走到窗下停住了脚步，背对着她，语调是鲜少的复杂：

"记堂已把你的话都转告给我，包括那晴明草我不能用的事。如此看来，仆固一笛该是告诉了你不少关于红庄同我的事。有一事，我不想瞒你，我一一"他张口欲言，当被她打断：

"我可以先问你几个问题吗？"

"......可以。"

"仆固一笛说，你们一同在红庄三年，那你三岁便认识了他，如今已有十个年头了，我瞧他这一路上性子恶劣，又屡屡给我添难，但是却不曾亲手伤过我，也不像是个坏人。你能同我说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是你的朋友吗？"

听她突然问及仆固一笛的事，李淳皱了下眉头，尽管心中有股莫名的不悦冒出来，他还是轻轻点了下头一一回答她的问题。

"他性格古怪顽劣，最喜捉弄愚人......因易容模仿本领很高，是有许多化名在外。仆固一笛，并非他假扮，也算作是他本人......他杀人，有时也助人，所以不是好人，不是坏人。我同他，不是朋友。"

"这样啊，"秋娘沉默了片刻，道："我听仆固一笙的话说，仆固一笛应是红庄里很重要的人物，才连伤他都不敢，那他的本名叫什么，他在红庄里的地位很高吗？"

李淳忽略掉心中愈发明显的不悦，略一迟疑，道："本名？他是极讨厌那个名字的，你便当他是仆固一笛好了。至于地位--红庄现在的主人，名唤仆固红，人敬称红姑，仆固一笛是她的儿子。仆固红的姐姐就是仆固艳，仆固夜，她们都当过回鹘的皇后，也都是昔日大唐的公主"

"原来是这样。"秋娘恍然大悟，那个建在什么大漠铁烈山的红庄，听起来就是个等级制度很森严的鬼地方，仆固一笛即是人家庄主的儿子，难怪仆固一笙害怕他受伤，想是认出了仆固一笛本来的模样，心知肚明若他出事，红庄谁会有手段把她揪出来，叫她生不如死。

"还有什么要问？"李淳尚记得自己有一开始被她打断的话要说。

秋娘想问的还很多，仆固一笛在山洞里告诉她的话，她不可能全信，虽然先前几日不见李淳，通但过沈记堂的传话，已经将仆固一笛告诉她的那些话核对了个大概，是真是假，心里也有了个谱。

仆固一笛果真是如李淳形容的这样，喜欢愚弄人，他所说关于李淳眼睛的事，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叫她庆幸的是，李淳的梦魔虽解了快半年，但眼睛暂时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兆，她还有时间去想办法。

所以，她这会儿要问的，另有其事。室内静了片刻，才听她略粗哑的声音又响起：

"那日我在雾林失踪，你担心吗？"

"嗯。"他背对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坦然地承认自己的担忧。

"蜒蜒姐说，你进去找过我，可是林里毒气太重，无法深入，你便无功而返，但沈大哥说，他路上想回去雾林再找我，可你不同意，他说你不顾我死活，你是吗？"

"嘎嘣"一声，秋娘听见这清脆的骨节声，刚垂下眼睑，就听他沉声道：

"不是，我一一"

"我该换药了，"像是上了瘾，秋娘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你帮我去找蜒蜒姐过来，好吗？"

李淳转过身，就见她动作缓慢地缩回被子里，他又握了下拳，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解释，走过去给她盖好了被子，低声道：

"下午我同记堂他们要出山，去采买些东西，十日内会回来，萧旋停留下照顾你，你可是有什么想要的，介时我捎带回来。"

秋娘闭上眼睛，暗暗闻着他凑近时身上的味道，轻声道：

"没有，你们路上小心。"

话毕，就感觉唇上被他轻抚了一下，又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后，他方才离开。

门声响动，秋娘方又睁了眼，盯着头顶的竹梁看了一会儿，脸上的冷淡退去，睁中闪过粼光，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

"停停姐，我真的能自己走，你放我下来走一段好不好？"

秋娘哭笑不得地趴在萧旋停背上，今日她没有背负那把大刀，倒是背上了她。

"就快到了，呵呵，别担心，你比我的露风还要轻些。"背着个大活人行了大半个时辰的山路，脸不红气不喘的女人。恐怕只此一处。

露风就是萧旋停那把长刀，秋娘知道那刀很重，却没想比她这个人都重。昨天下午李淳他们出山，今天早上萧旋停说要带她出去走走，帮她换了衣裳，梳了头，就背着她出了朴桑村，半路上，秋娘才发现，她们是朝着那神秘的药谷去。

在萧旋停的坚持下，秋娘到底还是被她一路背到了谷中，待走过长长的山洞，拨开藤蔓进了谷中，才将她放下。

这药谷中，依旧是一片醉人的景象，白鸟高鸣，飞瀑流窜，奇花异放，秋娘扶着萧旋停朝前走了几步，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气味扑鼻而来，只觉得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舒适地打开。

"咱们的运气真是好，这种地方，别人一生怕听也没听过，更别说亲眼见得。"秋娘唏嘘道。

萧旋停扶着她在一处草地上坐下，环顾四周草丛山壁上的药草，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道：

"这谷里的药草虽有毒有益，但万物相生相克，它们存在于此，便是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来的相融相解，成了这片奇特的天地，万物生养自有其道，然而，此处不过是这万千山水中的奇特之一罢了，我们未去过的地方，还有很多。"两人前坐了一会儿，仔细感受了一番这谷里的生机勃勃后，萧旋停拈着山壁上一片像是垂帘挂下的浅紫植物，示意秋娘看去，问道：

"你知那是什么？"

秋娘定睛瞧去，不大确定道："是紫藤萝吧。"样子像，可又有区别。

"没错，那是紫藤萝，可也不是一般的紫藤萝，你瞧见它它们中间开的那片颜色较深的花朵，这是一种叫做奢紫的藤萝，它的根茎可以入药，止痛除湿，但是那花却有毒，伤人肠胃，是最厉害的泻药之一，我就知道几种方子，若是入药，那根茎需得这般处理......"

萧旋停见识很广，这谷中的百草，秋娘认不出来的，她却能叫上名号，又讲得出几种常见实用的药方，叫秋娘很快便听入了迷。

等到萧旋停连番讲解了四五种药草后，已发现不对的秋娘，不得不开口打断她的话，"停停姐，你、你不必如此，"她搔搔耳垂，无奈道：

"那天我拖住柳关，并非是一心要救你们。"

若她没有猜错，萧旋停这是有意授她药理，然而她们之间师出无名，这些但为医者都视之为秘的知识，她如何好意思听得。

萧旋停听了她的坦言，收回指着远处药草的手指，扭头对她笑笑，无甚出奇的五官上，带着一股风淡云轻的气度。

"我无父无母，是师父从小带大的，他没有不治神医那般妙手和名头，可也是个了不起的大夫。师父是个开明的人，他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从没给我立过什么规矩，也未要求我将他这一脉光大，两年前他老人家仙逝之前，只说要我愿意，便在有生之年，代他继续游遍这大江南北的山河，多看一些，多听一些。"

"我看你并不怎么懂医术，可却对药物很感兴趣，权当作个因缘，我欲将我所知的药理，讲给你听听，也算是报了你当日的恩义，以免我再踏游途时，心寄这份恩义，不能畅怀。"

来到这个世上，秋娘见过很多女子，有坚强直爽如杜氏、郭小凤，有阴险狡诈如王氏、白娴、丽娘，有重情重义如刘香香、上公主，有长袖善舞如武陵郡主、白丹婷，可萧旋停这样的女子，却是在她们之外的又一种女子。

她的身上，全没有市井女子的小家子气，亦不太显江湖儿女的飒爽，更无朝堂学府小姐们的谋算心计，她的胸襟好像男人一般，不拘小节，她拦虎，却又放虎，她救人，却也伤人，她自有一番独特的处事原则，似乎少了些人情味，可又多了一份就连男人都少有的胸怀。

"如何，秋娘，你可愿受我这份还报？"萧旋停脸上挂着问询。不是强求。

秋娘看了她一会儿，而后轻笑出声，"却之不恭。"

萧旋停，这是除了上公主外，第二个她无法不欣赏的女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