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呜......"
借着头顶的明月，和附近的石灯，秋娘得以看清坐在假山口哭泣的杜书晴，一时不知是否该上前劝慰。
白天没怎么听她哭声，原来竟是忍的，想来她该是很伤心，杜老爷子似乎一直很宠爱这个抱养回来的孙女，他们祖孙的感情当是比杜智和她来的更深切才对。
许是哭的太投入，她竟没发现秋娘就站在几步外，就这么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仍旧没停，可这冬夜里着实寒冷，随便一阵风吹过来，都能让人打颤，秋娘见她穿的单薄，终是不忍见她在这风口的石头上坐着着凉，踮着脚朝后退了几步，又放重了脚步向前走，一副刚来的模样，嘴里疑声道："书晴姐？"
哭声戛然而止，杜书晴没回头，也没吭声。
"回屋去吧。"秋娘又向前走了一步，却听她噎着嗓子，鼻音厚重地道："别过来，你走。"
秋娘停下步子，却没离开，又放轻了声音，道："二伯叫我到后头烧符，咱们两个一起吧。"
"我不是说了，让你走！"
被她猛地扭头一嗓子吼过来，秋娘愣了下，随即依旧温声道："那我走了，你别在这里坐太久，明日还有事要忙，若是着了风寒便不好了。"
说完秋娘便转身欲离开，想着等下烧了符，叫个下人过来给她加件披风。
可本来是一句拐弯抹角的关心话，却让她听了，霎时变得激动起来。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滚！"
沉默了一下，秋娘暗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同小孩子计较，便朝窗下走去，可才走了两步，又被叫住。
"站住！"
秋娘扭头，看着已经站起身的杜书晴，那张秀气的脸上，尽是泪痕，一双眼睛红肿，见她这副模样，哪怕被她那双眼睛狠狠地瞪着，秋娘也气不起来。
"我已经说了，让你走！我不想见到你，为什么偏偏你要来招惹我！我忍你很久了，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
秋娘抿着唇，犹豫是否要站在这里由她发泄一下，她自然知道杜书晴讨厌她，不过看这模样，该是比她想象中更要讨厌她。
杜书晴见她不吭声，握紧了双拳，几步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在她的愣然中，咬牙切齿道："都怨你们，都是为了找寻你们，都是为了操你们的心，爷爷才会这么快就死了，都怨你们！我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偷听到你们的存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因为你们，我从小时起，一年半载也难得见一回爹爹。因为你们，我娘才总是疑心，待我苛刻之极，我只能做个听话又懂事的孩子，去哄大人们高兴，从小便是被琴棋书画缠着长大的，谁又知道，我最恨的便是弹琴！这个家里，只有爷爷一个人，不要求我弹琴作画，他宠着我，爱护着我......"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出现！甚至爷爷特意送我到国子监去，都是为了让我每日回去，同他讲你们的事，他不再陪我去钓鱼，不再说故事给我听！五院艺比的时候，我多想表现给他看看，我比你们哪个都强，可咱们同样拿了两块木刻，爷爷的嘴里却都是你的名字！你明明是个乡下来的，本来不该存在这世上的人，却不费力气地抢了我唯一的快乐--就连我的名字，都是后来为了你们改的，书晴、赎清！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
她浓重的鼻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恨意，让秋娘心中一惊，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上小半头的少女，不知如何回话，她从未见过她这副表情、这种声音，这些日子，她竟不知对方那疏离的态度背后，竟是藏着这么深的怨恨。
原来她当年以为已经告一段落的恩怨纠葛，牵连的不止是他们这些人，还有更多的人受到了伤害，比方说赵氏、比方说杜书晴......
"......对不起。"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想道歉，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做什么对不起眼前这少女的事情，可若是不说点什么，她怕会自己会受不了这份沉重的厌恶，掉头就走，留下这方才失去了最亲近的人的少女一个人。
假山下面，两人面对面站着，一阵冷风吹来，情绪激动的杜书晴，渐渐平复下来，声音冷硬且厚重。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这么多年过去，爷爷也已经没了，我是不会原谅你们的。"
她也不需要她的原谅，这么想着，秋娘说出口的话，却是："那你要如何，准备报复？"
杜书晴冷笑，"准备！早早便开始了，你这么蠢都没有发现么，五院艺比时候，很惊险、很刺激吧，不过你倒真是好运气，不光自己能挡灾避祸，还有蠢人赶着上前为你。"
"嗯？"秋娘这倒是真的疑惑了，五院艺比时的事，同她有关？不是白娴么？
"怎么，想不出来，呵，亏得爷爷总夸你聪慧过人，你却不及你大哥半分。"先讽刺了她一记，杜书晴才环着臂膀，淡淡地道：
"书艺比试时，冲你泼墨那个笨蛋，紧张地一开场便准备了墨盒子要去找你，若不是我有意挡他的路，哪能等你快默完整篇才毁你的标纸，险些让你功亏一篑；射艺比试前，我在茶社见了郭小凤，借了要将她心仪杜智一事告诉你大哥，要她射艺比试上给你捣乱，没想到那个蠢人当面答应了我，第二天却装伤不来。"
"白娴那个没用的，想要在礼艺比试上给你使绊子，派了人在东都会等着截你们的马车，我把这事告诉了郭小凤，想要让借她的义愤，让你们同白娴那伙人正面对上，她倒好，后来在东都会悄悄护着你们，自己却差点落个最差，最后还是让你出了一场风头。"
秋娘听她一件件事说来，在惊讶之余，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情，不是难过，也不是生气，怎么说呢--是丧气......从万寿公主，到白娴，再到眼前的杜书晴，怎么她竟是在莫名其妙她情况下得罪人，且让对方一副不死不休的态度，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是她人品太差，还是她这长相招灾？
"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对杜书晴的厌恶和怨恨，她了解了，就差理解了。
杜书晴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是懒得再同你装下去，只要我们同在长安一日，我就不会让你们好过，你也不要再假惺惺地接近我。你大可以把我同你说的这些话去告诉杜智，然后你们一起来防备着我，端看谁更聪明了。"
秋娘又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扬了唇，道："你是在羡慕我们吧，羡慕我们娘亲疼人，羡慕我们兄妹感情好，羡慕我有朋友，所以才会想做那些事，去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或许说是嫉妒。"
"胡说！我讨厌你们！"杜书晴想也不想便挥手否认，眼里又带上怒气，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却恰恰证明了秋娘的猜测。
"很好，那就讨厌吧，反正我也不喜欢你。"秋娘弯着眼睛答道。
没料到刚才还低头认错的她，眼下会是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杜书晴两眼一瞪，顿时被噎住。
"你若是想找我们麻烦，那请随便，不过，你嫉妒的样子真的很丑，而且--"秋娘松开被自己捏的发皱的符文，边说话边朝窗下走去，听着身后的粗粗的喘气声，扭头一笑：
"你还很幼稚。"
"你、你真让人讨厌！"杜书晴咬咬牙，伸手一指她，僵硬了片刻，便气冲冲地大步朝屋前走去，并没听到看着她背影，点燃符文的秋娘，轻声的自语：
"这样还可爱些嘛，比那张面具脸好多了。"
尽管杜书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做了那些事，可比起万寿公主和白娴，她却没有实质性地伤害到任何人，哪怕威胁了郭小凤，可在事败之后，不也没有把她喜欢杜智的事说出来不是。
她就是没办法讨厌这样一个人，从杜书晴的身上，她看到了杜智的影子，看到了一个在大人的错误中受到伤害，慢慢成长后，带上了面具存活的孩子，她的本质，还是好的，只是像一个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样，喜欢恶作剧罢了。
就算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该相信杜沁，在那位老爷子的关爱下成长的孩子，单看杜氏三兄妹，便知道，不会有错的。只不过--
"唔，我真是蠢透了，"秋娘丢掉将要燃到尾的符文，看着它在落地前化为灰烬，呻吟一声，伸手抚住额头，喃喃道：
"为了让她打起精神，竟然还鼓励她来找我麻烦，蠢、真蠢......"
"呵呵。"有些突兀的一声轻笑，打断了秋娘的自怨自艾，随即便是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
"你不蠢，很可爱。"
秋娘扭过头，寻着声音看向刚才她同杜书晴对峙的假山处，便见那一人还要高的山石上。不如何时坐了一道人影，笋色的衣摆被风轻轻掀起，一张黑白面具印入眼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