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章 半仙与小鬼
真的是哀鸿遍地了。
小江镇上的街道上可是涌动着几百名江湖好汉呢，黄昏这令天地都黯然失色的一剑，剑气磅礴，那一条能吞进大象的巨大裂缝延伸出去，足有二十余丈。要知道在这二十余丈的范围内，可也有一百多人呢，都被这一剑的威力给波及到，纷纷踉跄倒地，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一时间骂声四起，喧嚣鼎沸。可这一剑本就不是杀人剑，再由首当其冲的牛满金扛住了大半力道，蔓延到人群的仅仅是余波而已，所以这些江湖好汉们狼狈归狼狈，倒也没什么伤亡，若真是伤了，也是摔伤或者是被旁边人推撞践踏所伤。
骂声不绝于耳，但那又怎样？只惹得黄昏独独一个白眼。江湖就是这样，物竞天择，成王败寇。只要你有本事，那么一切的罪责与谩骂都是假的。颇有“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是为雄中雄”的味道。
陈老头好不容易才把张小魁给拉住，不让他掉入裂缝中去，还一边拉着，一边叫道：“额擦，张小鬼你怎么那么重？是不是又偷瞒着我吃独食了？”
张小魁死死拽住陈老头的手，两脚还在裂缝的土壁上蹭着，叫道：“怎么是我胖了，摆明是你人老没力气。”
陈老头眼睛一瞪，抓住张小魁手臂的手略微有点松了，还做足了表情，十分夸张地叫道：“是啊，我没力气，老头子我没有力气，快要抓不住了！”
“别介呀！”张小魁吓尿了，赶紧恭维道：“陈半仙，陈半仙，你辣么英明神武，威武八七，怎么会没力气呢。假的，那都是假的。”
“那你赶紧告诉我你私房钱藏哪了？别想骗我，你肯定偷偷藏有几个铜板！”
“没有的事。”
陈老头手上的力气更小了。
“哎呀！陈半仙饶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快说。”
“在怀里，怀里。”
“拿出来！”
张小魁苦着脸用一只手掏出了一粒小碎银子！
“我擦！”陈老头趁火打劫地接过来，叫道：“这足有半两银子呢，哪来的？”
“……”
“快说。”又松了一些。
“啊——陈半仙表放手啊！是今天早上从你口袋里面拿的。”
“什么？”陈半仙怒目圆睁，抓住张小魁的手一松。
张小魁往缝隙里面掉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陈半仙我——我——咦……”
张小魁一屁股摔在了缝隙底下，眨着大眼睛。没有想象中被摔成稀巴烂的情况，就连屁股也仅仅是麻了一下而已。
张小魁抬头，就看到陈老头一脸鄙视地冲着他叫道：“才不够一丈的深度，至于要死要活的吗？”
“……”张小魁无语地看了一下，真的就只有大概八尺多深而已。
好一番挣扎，张小魁才从裂缝中重新爬了上来，狠狠地瞪了陈老头一眼，这个无良的家伙又活生生地趁火打劫了他一回！
陈老头仰望天空。
心知拿不了这无良老头怎样的张小魁只好将视线再度投向场间，刚刚那股闷气瞬间散去，他一脸艳羡地赞叹道：“真是大侠风范，这一剑可真牛掰，果然大侠还是用剑比较好的。”
在裂缝蔓延的开端，黄昏站在原地，骂骂咧咧，一直嘀咕道：“我让你嚣张，我让你犯贱，我让你挑衅。”说的明显是牛满金，至于围观群众们的谩骂声，他全当耳边风了。
可是接着他就瞪圆了眼睛，一脸惊诧地看向前方。
烟雾散去，露出牛满金那魁梧庞大的身躯。此时的牛满金他还保持着一个双手持枪，横架在身前的姿势，他大概就是用这姿势硬生生地扛下了黄昏那令天地都黯然失色的一剑。虽然没什么大伤，但也是狼狈至极，一身麻布衣衫破破烂烂，加上灰头土脸的模样，活生生像个乞丐，而且还是个混的不咋样的乞丐。
良久牛满金才卸下防备，站在好不容易保住的一块立足之地上，重重地咳嗽几次，咳得嘴角都渗出了血丝。
黄昏啧啧说道：“没想到你还真耐打，这么一剑都打不死你。”
牛满金咧开嘴，露出一排被鲜血染红的牙齿，他在笑，还很得意地说道：“那是，俺老牛识字不会，干活不会，烧菜不会，反正什么都不会，就会打架。”
黄昏白了一眼，说道：“你还有心思笑？估计硬抗这一剑，早就内伤了吧？”
牛满金还是笑，说道：“那又怎么样？你还能砍出第二剑吗？如果砍不出，就是俺老牛赢了。”
黄昏沉默，他的确已经递不出刚刚那般气势磅礴的第二剑了。适才一剑已经是耗光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丹田内的浩荡真气也随之枯竭。现在的他，不过是个和周围那些围观群众差不多的普通剑客罢了。哪怕此时的牛满金身受重伤，但还要打下去的话，终究会是黄昏黔驴技穷。
可是黄昏微笑道：“就算我打不过你又怎样？我还有两个朋友。”
黑白无常。
他们两个可还是丝毫无损呢。
牛满金一愣，然后愤愤然地叫道：“那不公平！”
黄昏笑了，因为他觉得这个叫做“牛满金”的大块头，不仅名字有趣，连人也十分有趣，特别是生气的样子，莫名喜感。
于是黄昏说道：“只要你不来找我们麻烦，我们当然也不会去找你的麻烦。”
牛满金瞪眼道：“俺可从来没找过你们的麻烦。”
黄昏眉头一挑，他忽然发现这个家伙并没有像刚刚所想的那么可爱，说道：“那难道是我们拦住你的不成？”
牛满金叫道：“俺拦住你是为了打架，打架是找麻烦吗？”
黄昏叫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牛满金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有人要来找俺打架，俺做梦都会笑醒的。”
黄昏又感觉这家伙可爱了起来，只是这可爱真是令他有些头疼，他说道：“那是你，不是我，更不是我们。你想打架，并不代表我们也想啊。”
牛满金瓮声瓮气地说道：“不想打架？不打架怎么提高武功，不打架怎么上武林碑，不打架怎么成为天下第一？”
黄昏蹦了起来，大声叫道：“我可不想上武林碑，不想成为天下第一，那多累，还不如现在逍遥自在。”
牛满金板着脸地对黄昏说：“你没志气！如果你娘听到你这么说的话，一定会很生气的。”
这是在骂人？这是在骂人吧？黄昏见他一副正儿八经，很认真的样子，看起来又完全不像。可这话听起来咋这么像是在骂人啊？
黄昏的脑袋有点乱，甚至是被牛满金那榆木脑袋弄得有些隐隐作痛。他用一只手拍着额头，似乎这样可以使他的头疼减少一些。他叫道：“我只是一个牵小毛驴的，牵小毛驴的。”
后边的白无常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了，刺耳地开口说道：“何必与他说那么多？”
黄昏朝白无常笑了笑，说道：“咱可不能与他一样，做野蛮人。”
“我不知道什么是野蛮人，我们是无常，只会杀人。”
黄昏跳起来，一跳就跳到了黑白无常的身边，说道：“那从今天开始，就少杀点人，学着做斯文人。”
接着他就一只手拉住白无常的衣袖，一手拉住黑无常的衣袖，叫道：“走，咱们走。不理那个牛蛮子了。”
说罢拽着黑白无常想闪人。
见到他们要走，牛满金叫了起来：“你们要去哪里？我们还没打完呢。”
黄昏牵起他的小毛驴，转过头来就恶狠狠地对牛满金说道：“管你鸟事？敢追上来就打死你！”
的确想追上去的牛满金赶紧止住脚步，他现在的状态可再经不起黑白无常的几次搏杀了。而且他也清晰感觉到，黄昏不是吓唬人的。
黄昏重新把黑色铁剑绑在驴背上，还亲切地摸了摸小毛驴的脑袋。小毛驴很配合地打了个响鼻，噗哧噗哧的十分可爱。
黄昏不由感慨道：“还是我的小毛驴好，从来都不和我较劲。”
接着嘈杂的街道上又响起了黄昏那一首显得十分幼稚的歌，仿佛要没完没了地唱下去：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牵着它去赶集，我手里拿着一把剑，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啦的，我就摔了一身泥……”
这个牵驴年轻人走过之处，不管那些江湖人刚刚是如何的谩骂还是诅咒，此时都统统避开到一旁。一时间，人潮像是被人一剑劈成了两半，让出了一条道路来。
黄昏牵着小毛驴，身后跟着黑白无常，哼着歌儿穿过人生人海，好威风！
江湖人就这样嘛，谁手中的刀剑更锋利，谁就是主宰！
张小魁也在人群中，他看着人潮裂开，他看着本来狂骂不休的人群变成了一条夹道，像是在欢迎或者是欢送。他默默地站在夹道的一边，默默地看着黄昏牵驴而过人海。
心中满是艳羡。
然后他突然大声吼了出来：“总有一天，我会比你更强！”
可惜他的声音太小，而且现场的喧嚣声也太大，大到冲上云霄。他拼了命吼出来的这句话，就那么被巨大的嘈杂声吞没。就像是一滴水珠，滴在了大海里，掀不起一丝的波澜。所以除了一直在他身边的陈老头外，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清他貌似宣言般的吼声！
然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黄昏转过头来，与张小魁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可仅仅只有那么一小个瞬间。
但是张小魁看的分明，黄昏笑了！对他笑了！那不是嘲笑，不是讥笑，而是一种很真诚的笑容，笑容中充满了鼓励。
张小魁忽然抬手，拉了拉陈老头的衣袖，说道：“陈半仙，给我买把剑呗。”
陈老头没好气地说道：“没钱。昨天那群青龙帮的人不是留下了很多把刀吗？你随便挑几把去得了。”
张小魁嘀咕道：“那是刀，又不是剑！”
陈老头习惯性地在张小魁的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吹胡子瞪眼地说道：“有刀就行了，你那么纠结着要剑干嘛？”
张小魁没有说话。
倒是陈老头叹息了一声，嘀咕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不就是羡慕黄从云的一剑风流吗？说书的都说黄从云是如何如何的逍遥自在，如何如何的惩恶扬善，快意恩仇，怎么就没人说，因为他无数的良家儿童纷纷涌入江湖？你以为谁都能当御剑逍遥的大侠客？更多的还不是像我这般漂泊四海或客死他乡，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江湖儿郎看似无拘无束，可一直都被弱肉强食这道枷锁勒得紧紧的，喘不过气来。指不定哪天会碰上个翻脸无情的搭高手，因为一个心情不好给顺手宰了，还无人问津，连官府都不会过问。江湖儿女千千万，真正能够逍遥自在的，又有几人？”
陈老头蹲下来，对张小魁说：“小鬼啊，不然咱不走江湖了好不？我们回去太平山，去找你爷爷，在家里好好种田行不？你不要想着当大侠了，好好过日子，好不？这样下去的话，会死的啊！这个江湖，太危险！”
陈老头看着张小魁，不知怎么的就说出这么一趟话来。他可是陈半仙啊，流浪了一辈子，在江湖最底层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陈半仙！
他当过乞丐，当过不合格的小偷，当过胆小的剪径贼，现在还当着一个只会掐指一算的老半仙。
他以前是个孤儿，没有名字，没有姓。他只记得当初有一次，他快要饿死了，倒在了路边，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有个小女孩，从一个温暖的人家里走出来，给了他好大的一个包子！他甚至不知道小女孩的名字，只是听旁人叫她时，隐隐约约似乎是姓陈，于是他就姓了陈。
这些年，陈乞丐，陈小偷，陈小贼，到最后的陈半仙，他从来没有过固定的名字。一辈子，他都做着小时候在酒肆窗户底下时的那个梦，希望有一天，人们会恭恭敬敬喊他一句：陈大侠！
可惜这个可怜之人的可笑梦想，一直都没实现，他坑蒙拐骗，活到现在，还是四处漂泊，追逐着那个梦想。哪怕知道没有机会了，他也一直在梦想着：如果有一天……
可是现在，陈老头望着张小魁的脸，竟然有种要放弃梦想的冲动——为了这个少年！
他不想让这个少年去重复自己当年走过的路，他不想让张小鬼走入江湖，然后淹死在江湖中。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哪怕是死了，也会伤心不已。
张小魁咬着嘴唇，抬起头看向陈老头，摇头，说道：“陈半仙，我要成为一个大侠。”
说完，张小魁低下头去，陈半仙黯然神伤。
这个小鬼，果然也一如当年的自己，那么的不肯听人劝，那么的执着，对于梦想，他从来都没选择过放弃，哪怕是在灰头土脸的日子里。
两人良久无语，黄昏的身影远去，围观的群众散开，只留下满目疮痍的地面。
江湖就是这样，容易铭记，也善于忘记！
两人也不知道沉寂了多久，忽然的，张小魁扯着陈老头的衣衫，抬头看着他，说道：“我想要把剑。”
陈老头展颜而笑，笑得开心。然后又继续板起脸，故作冰冷地说道：“没钱。”
张小魁可怜兮兮。
陈老头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打在这个小鬼的后脑勺上，说道：“真的没有。不过回去我可以帮你削一把，保证很像，以前我可是专程去跟木工学过的，削得逼真，能卖二十文钱一把咧。”
“吹吧。”张小魁做个鬼脸。
陈老头瞪眼道：“那你要不要？”
“要，怎么不要！没真的，有把假的过过手瘾也不错呀。”
“那你夸我几句，顺耳了就给你做得好一些。”
“陈半仙最厉害，陈半仙最帅了，陈半仙最牛掰。”
“哈哈，这你不说我也知道。”
陈老头得意洋洋地捋着胡须，眉开眼笑。
……
不知怎么滴，张小魁想起了黄昏哼的那首歌，忽然有些心血来潮，也不理会周围人的诡异目光，竟然也就那么大声地也嚷嚷起来：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鬼，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想成为一个大侠……”
张小魁唱得开心，陈老头捧腹大笑。
一个边走边唱，一个边走边笑。
惹得路上行人白眼无数，都在想着，这俩人是疯了吧？
疯了吗？也许吧。
小鬼与半仙，半仙与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