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鬼与半仙
夕阳,古道,道旁老树,树上枯藤,藤栖昏鸦,在哇哇的叫。
“陈半仙陈半仙,你倒是收我为徒嘛。”
“陈半仙陈半仙,你和我说说江湖上的那些事情呗。”
“陈半仙陈半仙,告诉我怎么才能赚钱好不好?”
“陈半仙陈半仙,你累不累呀,我帮你捶捶背呗。”
于是陈老头就踏踏实实地坐到官道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享受着后面小鬼头殷勤的服务。
陈老头是个白发白眉又白须的白老头,还穿着一身白衣,就连鞋子也是白的,明明是该白的地方都白了,但容貌偏偏只有五六十那样子,身体还颇为健硕,至少能蹦能跳能跑,还能抽空打两套吓唬人用的花拳。
在他的身后,是一个眯着小眼睛给他亲热按摩的少年,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模样清秀,五官端正,眉宇间还透着股子淡淡的刚毅。
大石头边上,搁着面白布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十个大字:每日仅三卦,一卜天下知。
“陈半仙陈半仙,你看我都求你那么多天了,你就收我当徒弟呗。”少年一边卖力地捏着陈老头那宽宽的肩膀,一边露出讨好的笑容。
陈老头重重地哼出一个鼻音,用他那听起来就很沧桑的声音说道:“你想拜师?行啊!我都说了,只要你能交得起十两银子,我当场倾囊相授,还附送修仙秘典一部。”
“十两!”少年立即就吼了起来。“你怎么不去抢?有十两银子,我都能去济安城里的精武馆学大半年了。”
“靠!”陈老头当时就不淡定了,转过头来唾沫四溅地冲少年叫道:“我是谁?你说说我是谁?”
少年立马又换上了一副献媚阿谀的脸色,还把身体弯下来,讨好道:“您当然是大名鼎鼎的陈半仙啦。”
“那是,老夫只需掐指一算,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间再知五百年,比那些半吊子的武师要强多了。”陈老头昂起头哼哼地得瑟说道。
“那关我啥事,我只想学武功。”少年嘀咕。
老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头上,说道:“我说你老想着学武功干嘛?现在的江湖可不好混,还不如跟我学多点吃饭的手段。”
“我可是要成为大侠的男人,没有绝世武功怎么行?”少年叫了起来。
“男人?”陈老头转头,轻轻瞄了眼少年的下身,然后露出一脸鄙夷的样子。
“擦!”少年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身心受到了及其严重还有恶劣的侮辱,愤怒地冲陈老头咆哮道:“JJ上长满了皱纹的老家伙没资格鄙视我!”
“呵呵。”陈老头微微一笑。
“呵呵你妹啊。”少年怒,在这种或重于泰山,或重于其它山的问题上他是坚决不会有丝毫的退让的。
陈老头眯起眼睛,说道:“我说张小鬼啊,你老缠着我干嘛,我都说了,我不会武功的。”
“我叫张小魁!”原名“张小魁”却被某个为老不尊的家伙篡改成“张小鬼”的少年一下子就怒目横张。
“哈哈,那不都一样吗?”陈老头无所谓地笑着。
张小魁正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就蹦出来一个长长的“哇”字。陈老头回头就看见少年瞪大两只眼睛望着远处,顺眼砍去,就见远处的官道上有一路烟尘滚滚而来。
张小魁一脸羡慕地赞叹道:“真帅!”
那烟尘须臾便至,是三骑在官道上纵马狂奔。马是好马,人也是好人,好看的人。
为首一骑身穿白衣,衣袂飘飘,是个俊俏的公子哥,还有两骑簇拥而行,是两个穿着一样的四十来岁的汉子,都是身穿劲装,都是腰佩长剑。这对于做梦都抱着把剑入睡的少年来说,无疑当得上“炫酷帅”三字。
张小魁一边用艳羡憧憬的表情紧紧盯着那纵马驰骋的三个人,一边对旁边的老头说:“陈半仙你说,人穿白衣你也穿白衣,为啥人家穿起来那么帅,你穿起来就跟个农民工似的?”
“……”陈老头翻起个白眼,嘴硬道:“要是我再年轻四十岁,肯定比他帅。”
“拉倒吧你,你就算再年轻五十岁也是个丑逼。”张小魁不以为然地嘀咕。
恼怒的陈老头一只手按在他的眼睛上。
“啊——”张小魁怒叫一声后就把陈老头的手给拍开,紧接着狠狠瞪着这个字号“半仙”的陈老头。
陈老头说道:“反正看得再多也和你没关系,不如不看。看不着你就不会羡慕嫉妒还有恨了。”
张小魁撇嘴道:“我不看他们难道看你?”
“嗯。”陈老头点头。
“……”张小魁无语了一阵,才悠悠说道:“陈半仙你真不要脸。”
“哈哈哈。”听到这句话后的陈半仙却是大笑,眉飞色舞地说道:“那是,年轻的时候我明明可以选择走脸的,但我终究还是选择了走心。”
张小魁摆过头去,真是一点都不想面对这家伙。
这时候不远处地方忽然响起了“吁——”的声音,张小魁听见过这种声音,骑马的富家公子们都是用这样的声音来让马停下的。
果不其然,那三匹马在不远处立定了。为首那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翻身下马,唰地打开一把扇子,洁白的扇面上羚羊挂角地写着四个字——“百年糊涂!”
那公子哥轻摇纸扇,发丝随风舞动,模样英俊,相貌堂堂,加上又是一身丝绸制的锦衣华服,一股子风度翩翩的味道扑面而来。张小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用手搓了搓自己这一身粗的不能再粗的麻衫,不由自惭形秽。
其余两人完全没有下马的意思,静静地立在马上,仿佛一座死了的雕像。
就公子哥一人来到大石前,给陈老头做了个揖,说道:“老先生,给小生卜上一卦如何?”
陈老头眼尖,早在这公子哥停马的时候时候就赶紧快速地整理好了一身纯白的打扮,还稍微的沾了些口水往自己的头上抹,竟是短时间内用手指梳出了个精神抖擞的发型来。公子哥来到跟前的时候,他已经正儿八经地坐着,有模有样的抚摸那撇山羊胡子,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听到公子哥的话,陈老头慢悠悠地轻咳一声,用那苦练多年的沧桑嗓门说道:“倒是巧了,正好老夫今日还有一卦未了,你我相逢便是有缘,也罢也罢,今日这卦,就赠予你了。”
公子哥的眼睛一下子就眯了起来,笑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陈老头摸着胡子,颔首说道:“你想问什么?姻缘吉凶,财运前程?”
“小生就是想问个吉凶,麻烦先生给测一下此次东行如何。”
“好!且带老夫为你卜上一卦。”说罢,陈老头就伸手往怀里摸索,摸了好一阵,那本来如古井无波的高人脸色就僵住了,只不过瞬间又恢复正常。只是空手从怀里拿出,重重咳嗽一声,说道:
“公子稍等,待老夫为你掐指一算。”然后就闭上眼睛,嘴里嘟囔些听不清也分不明的词语,一只右手拇指乱捻,有模有样。
旁边的张小魁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离陈老头远了些,心中暗道:“完了完了,陈老头一定是发现我偷偷用瓦片换了他的铜板儿。”
白衣公子哥还是风度翩翩地摇着那“百年糊涂”的扇子,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比他还白的老头,安安静静地耐心等了足有半盏茶时间。
陈老头估摸着这掐指一算也该到时候了,再掐下去估计这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就得发飙,于是他就“喝”地一声怒斥,拈出个倒立的兰花指来,睁眼说道:“公子是要往东!”
公子点头。
“公子必定是出自富贵人家。”
公子再点头。
“公子此去有大事要办!”
公子点头。
“公子此事,必然伴随着极大的风险。”
公子还点头。
陈老头摇头晃脑地沉默了片刻,沉声道:“这位公子,老夫看你骨骼惊奇,并非凡人,一生福禄必能逢凶化吉。但是,此行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却命犯天煞,恐有血光之灾啊。”
“噢?”公子哥却也不着急,仍是慢条斯理地问道:“那该如何破解。”
“罢罢罢。”陈老头连叹三声,说道:“萍水相逢也是缘,既然有缘,老夫岂能坐视不管?”说完,又把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来,露出一副及其肉痛的样子,说道:“此乃老夫耗费数载光阴,经七七四十九炼而成的九九天罡符,只要将此符带在身上,保证诸邪避退,魔祟遁形,见你有缘,便二两银子卖与你啦。”
公子哥脸上泛起如春风般的微笑,轻声问道:“二两?”
“额。”陈老头见状,连忙改口道:“本来应该是二两,但谁让你们有缘呢?一两吧,可不能再少了。神仙也是要吃饭的。”
公子哥突然哈哈一笑,说道:“老先生是实诚人,一两银子我要了。”说着摘下腰间的荷包,倒出一两银子来递给陈老头。
陈老头接过,顿时眉开眼笑,到了他手上的银子,可没再还回去的道理了。
将黄符塞入怀中,公子哥对陈老头抱个拳,说道:“那就多谢先生指点了,小生告辞。”随后摇起那把“百年糊涂”的扇子,走向其余的两人,一跃上马,扬长而去,临走前还冲陈老头和张小魁摇手。
“你看——”看到白衣公子哥终于走远了,陈老头才转过头对张小魁说道:“世界上从不缺傻子。”
远方那驰骋的三匹骏马微微靠近。
“公子为何要去理那江湖骗子?”其中一名劲装汉子沉着声音问道。
“哈哈,因为我糊涂啊。”公子哥无所谓地从怀里拿出那张黄纸。
“这等骗子,有何值得公子同情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白衣公子哥嘴上勾着笑意。“这个江湖,总该有点人情味。我又不缺钱,给他们一两银子填填肚子又如何?有时候,糊涂是福,吃亏也是福。”
一边的劲装汉子茫然地摇着头,叹道:“属下不懂。”
公子哥笑道:“这可是人生哲理啊,哪是说懂就能懂的。”
他把手一扬,手中的黄纸随着风飞了出去,飘舞在空荡荡的原野上。
就在这时候——
陈半仙还转头跟张小魁笑眯眯地显摆手中那块一两的碎银子。
“额擦!”张小魁一下扑到陈老头的背后去,又是一顿殷勤的捏拿,讨好道:“陈半仙呀陈半仙你真是太牛掰了,收我为徒吧。”
然后他就被一个拳头砸在头上,陈老头从怀里摸出三块小瓦片,朝张小魁吼道:“连我混饭吃的铜板儿你都偷走,张小鬼你活腻歪了吗?”说完还不解气,一只手使劲地拧着张小魁的耳朵。
“疼疼……”张小魁叫着。但是听到张小魁叫得越大声,陈老头就拧得越来劲。
“幸好老夫机智过人,把那家伙给糊弄过去了,不然人家的手下可是带刀的。”
“那是剑。”张小魁反驳。
“擦,还顶嘴。”陈老头怒,于是张小魁的哀嚎就越发响亮起来。
“今天早上的包子你可是也有饭吃的。”
“什么?”不说还好,说出这句话后,陈老头的眼睛就瞪直了。“我说你怎么会有钱买包子呢?那可是三个铜板儿啊,你却只分了一个包子!”
……
争吵声随着太阳的西下慢慢淡了下来,耳朵红肿的张小魁一脚又一脚地踩在陈老头的影子上,似乎要将一肚子的憋屈气都给跺出来,所以落脚十分之重。可是到了后来,兴许是孩子心性犯了,反而踩上瘾了,玩得不亦乐乎。
“小鬼,你有家吗?”陈老头忽然问。
“当然有了,我家住在太平庙!”
“庙里?你是和尚?”
“你才是和尚,你全家都是和尚。”
“那你怎么住在庙里?”
“我爷爷住庙里,我当然也住在庙里啦。真笨。”
“那你爷爷是和尚?”
“胡说!我爷爷是道士。”
“……关系真复杂,是你亲爷爷吗?”
“爷爷说我是他捡来的。”
“那你爷爷死了?”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那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你爷爷岂不是要担心死?”
“是我爷爷让我下山来的。我从小就有个梦想,那就是成为一个万人敬仰的大侠,我求了爷爷好久,他都不同意我来跑江湖。可是半个月前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同意了。”
“你说你跑江湖就跑江湖呗,为什么要跟着我?”
“因为你是陈半仙呀。”
“靠,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夫这是唬人的。”
“说书的都说了,高手都像你这样。”
“哪样?”
“又老又猥琐。”
“啪!”
“啊——你怎么打我?”
“你说呢?”
“我错了。”
“哼哼。”
“陈半仙陈半仙。”
“干嘛?”
“你所我爷爷会不会是个超级厉害的,一只手能把几百人的,看破红尘而隐居深山的超级大侠?”
“又是说书的说的?”
“嗯嗯。”
“可能是吧。”
“欧耶!”
“你还真信了?”
“我一直都觉得爷爷很不寻常,原来如此。”
“……”
“陈半仙陈半仙。”
“又干嘛?”
“你家呢,你家在哪啊?”
“我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
“啊!原来你没有家吗?”
“吾心安处即吾乡。”
“不懂,不过肯定没我好。”
“是啊,有家真好。像我这样的,一辈子都不知道家的味道是什么味道,香的甜的?好的更好的?我都不知道。”
“真可怜。”
“你就不能安慰一下我这个老头子吗?”
“不能。”
“为什么?”
“刚刚你打我。”
“……”
陈老头叹息着,忽然摸了摸肚子,苦着脸说道:“又饿了,这荒山野岭的,就算有银子,可上哪买吃的去啊?”
“诺。”从旁边伸过来一个包子。
陈老头讶然地看着少年,问道:“哪来的?”
“今天早上,省下来的。”
“……”陈老头无言地接过包子,沉默了一阵,忽然把包子撕成两半。
“其实我年轻,饿一下没关系的。”
“那其实啊,我年长,饿一下也是没关系的。”
夕阳的余晖,把一老一幼的身影拖得长长的,他们踩着彼此的影子渐渐远去。
那一天,济安城里。老人忽然拦住了那个饿得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小鬼,掐指一算,说道:“这位少年,老夫看你骨骼惊奇,并非凡人,日后必成大器。你我有缘,来,吃下这半个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