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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 1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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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诸事, 如今还停当吗?”

秋日碎金般的阳光洒在窗棱上,皇帝侧了身,背着光, 语声缓慢地开了腔。

听见这一声,展见星恍然明悟, 皇帝没这么空闲在病中关切她一个小小县城的事务,破格召她, 所谓“诸事”,当归于两个字:宁藩。

她便站立着,如实仔细地回禀起来,没怎么说自己任职的崇仁, 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抚州的三位郡王上,稍稍再拔高一下带了两句她所知的整个江西行省的形势,大体来说, 现今还算安宁, 曾经蠢蠢欲动的都缩了回去。

皇帝安静听着, 眼神虽有些掩不住的虚弱,但看得出听得很认真,到她说完, 又想了一想, 方微微点了头:“如此就好。”

展见星说了不短的时候, 这时一个宫人端着一碗药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展见星见皇帝到了吃药的时辰,迟疑一下, 便欲识相告退,她在皇帝这算是留了案底的,本身并不招待见,这个过场,到此也该走完了。

未及开腔,一个清脆的孩童声音先响了起来:“父皇!”

皇帝眉目明显地舒展了开来,头也循声向后仰过去,但嘴上道:“大郎,不是叫你去读书了吗?这才什么时辰,你又来了?”

朱英榕迈着短腿稳稳地走进来,行了礼道:“我担心父皇龙体,与先生说了,先生便允我提前回来,到父皇跟前尽孝了。”

皇帝心里大为安慰,忍不住笑:“你小小一个人,心眼倒多,要你尽什么孝,你好好读书就是了。”

他父子二人说话,端药进来的宫人站到边角一点的地方,用小勺舀起黑乎乎的汤药来,喝了三口,便站立不动。

展见星这是第一次见到太子,基于内心奇妙复杂的感受,忍不住悄悄打量了他两眼,看完谨慎地要再度告退,朱英榕小儿话快,却又一次抢在了她前面:“父皇,那我能去看一看母后吗?母后病了这些天,父皇都不让我去母后跟前请安,是不是母后病得比父皇还重?”

展见星不由一怔:汪皇后也病了?

外面倒是还没听说,大约皇帝的安康事关国运,所以更为引人注目些。

皇帝的表情也是怔住,朱英榕等了片刻未等到他的允准,紧着又恳求道:“还是母后生我的气,不肯见我了?父皇,你替我跟母后求求情,是我不该听信那些胡言乱语,让母后伤心,以后我再也不理会那些话了,就让我见一见母后吧。”

他说到尾巴时,声音都有点发颤哽咽起来,听上去又害怕又可怜。

皇帝勉强笑道:“——大郎,你母后没生气,只是病着呢,太医说了要静养,禁不住你吵闹。”

朱英榕澄澈的目中晃动着不安:“真的吗?母后真的没有恼我?”

皇帝眼神略微飘移:“真的,朕还骗你不成。”

“那让我去看一眼母后行吗?我不闹,请个安就走。”朱英榕继续央求着。

展见星讶异地发现皇帝竟然显出了些招架不住的模样——但这有什么可烦恼的?稚子拳拳孺慕之情,就成全他又如何?

这一分神,她回避不及地将朱英榕下一句话收入耳中:“父皇,我不要去钱嫔娘娘那里,我就跟着母后。”

展见星心内咚地一声跳,顾不得再打断谁,脱口便道:“皇上,臣告退。”

她之前还未留心,但此时,皇帝突来的“微恙”,乾清宫外森严的守卫,宫人慎密的试药,被朱英榕一句话串成了一条线,倏然弹起,抖落浮灰显现在了她面前。

宫里,出事了。

什么事,她一时还想不明白,但直觉自己不该涉入。

皇帝的目光转了过来,好像才发现她还在,但沉吟片刻后,却没允她离开,而是道:“你等一等,朕还有话问你。”

展见星只得道:“——是。”

她脱身失败,虽不愿太深入地卷到宫闱秘事里去,也不得不凝神想了一下。

朱英榕提及钱嫔,别的臣子也许不会多想,只以为是临时照料,但她再清楚不过,汪皇后除非是病重至失去神智,否则不可能同意让钱嫔有接近朱英榕的机会,而皇帝明知如此,却连朱英榕去给汪皇后请安都不允,反想将他交予钱嫔,这对曾经情谊深笃的帝后,竟俨然透出了反目的兆头……

“皇上,该吃药了。”

一个太监将先前宫人试过的药碗捧到炕前,皇帝没使勺子,靠在枕边皱眉一口气喝尽。

朱英榕乖巧地依在炕边,等太监躬身接过空了的药碗,又忙殷切地仰头把皇帝望着。

“你不愿意去就不去吧。”皇帝撑不住,终于让了一步。

“那母后——”

“你母后还病着。”皇帝在这件事上不肯松口,坚持道,“你就先在朕这里住着,等过一阵子再说。”

朱英榕不大乐意,又缠磨了两句,仍没如愿,只得泱泱地去了。

在皇帝的示意中,屋里几个宫人轻手轻脚地跟着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太监,影子似地贴到角落里。

重新安静下来的室内,皇帝叹了口气,沉甸甸地。

“朕明明已尽力周全,不曾亏待了一个,为何却事与愿违呢?”

展见星眼观鼻,鼻观心,致力于把自己站成一根木梁。

但皇帝单留她下来,不是为了欣赏梁柱的,直接点了她的名:“展见星,朕问你话,三年前你不是很能说吗?一套套的,这会儿哑巴了?”

被问到面上,展见星装不下去了,只好望着自己的脚尖回道:“皇上,臣以为,您一个都不亏待,就是个个都亏待了。”

“你——!”

角落里的太监踏出一步,展见星在皇帝伸手相指中,识相要跪。

“算了!”皇帝把手臂摔回身侧,呛咳着笑了出来,“你这个愣头青,一点儿都没变,你听得懂,也真敢答。”

展见星默默站好,她其实尚不能确定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才那句回话,只是觉出皇帝意指何处,转念间顺口而出。

“难为你还管得住嘴,三年之中,朕没在外面听到半句闲话。如今朕有意下旨,”皇帝缓缓又开了口,“晋封钱嫔为惠妃。”

展见星闭口不言。

她不是无礼,妃嫔升贬份属后宫家事,她一个外臣本不该置喙。

皇帝继续道:“朕还有意,令太子认回生母。”

展见星震惊抬头:“什么?”

“你觉得如何?”皇帝问她。

她自然觉得拨乱反正,理所应当,但是——

展见星满怀疑虑又有点迟疑地道:“臣观太子殿下似乎——并不愿意。”

她说出这句话时很替钱淑兰叹息,至亲母子被命运摆布到这个田地,实在是无可奈何之极。

皇帝默然了,片刻后道:“你不马上赞同,而是去想及大郎的意愿吗?”

“臣不得不想,因为稚子无辜。”

皇帝眼神一缩,他没开口,可是“稚子无辜”四个字,在他心头翻来覆去滚了足有三四遍,滚出热烫的酸软,以及英雄迟暮般的无力来。

他当年一子落错,以为无伤大体,谁知效力在多年后出来,这盘棋越下越死,以他天子之尊,竟也找不到破局之法。

如今更糟糕的是,他想乘着自己年富力壮时,将一切拨回正轨,但朱英榕却不愿意。

朱英榕心里原来对汪皇后存了疑惑,还来当面质问过他,但汪皇后一“病倒”,朱英榕大为愧怕,什么也不追究了,他再试探着想将他交由钱嫔抚养,朱英榕坚决不肯。

而他能怎么办呢,将一切真相道破,告诉他,他的养母试图毒害他的生母,失误令他的父亲险些殒命,把他已经错乱的小小世界撕到粉碎——他有什么错,要承受这一切啊。

“依你之见,不该是认的好吗?”皇帝压下了心中翻滚的诸般情绪,喜怒不明地说了一句。

展见星摇头:“臣与钱嫔娘娘的父亲有师生情分,因此为钱嫔娘娘说过话,愿见钱嫔娘娘早日圆得心中所憾,但太子不是寻常人子,事涉国本,臣意哪有什么要紧,国本,才为重。”

皇帝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大郎想认便认,不愿认,不要勉强他?”

展见星想一想,承认了:“皇上一定要问臣,臣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个极单纯的想法,皇帝若有所思——但是他没有想到。

他想来想去,想的仍是要替朱英榕做主,就像当年,他把朱英榕从他的生母身边抱离一样。

而他现在已经不是婴儿了。

“朕明白了。”皇帝这一回沉默得有点久,好一会后,才摆了下手。

展见星终于得以告退。

**

展见星以为她这次又冒犯了皇帝一两句,还被迫得知了更多一点的宫禁之事,别说升官发财了,恐怕江西都呆不住,得被丢到云贵之类的地方去,谁知她出宫以后,到吏部考功司里被堂官当面考核了一番,听命回去等消息,等到九月初,新的任命下来了。

品级没变,仍是七品。

职位变了,户部都给事中。

看前缀就知道了,带上了六部名号的,十之八/九是京官。

并且,这不是平调,外官转京官,自动升一级,给事中又是典型的职卑而权大,与御史的性质仿佛,看谁不顺眼都能上去喷两句,喷完算完,不用负责。

哪怕是告身到了手里,展见星一时都未敢相信。

楚祭酒很高兴,专门叫她到家里吃了顿饭,替她庆祝,又指点她租住房屋等事宜。

之前她没打算在京常呆,一直是借住在江西会馆里,这一下正式安顿,就不能不操持起来了。

饭毕回家,北边气候不同,九月的晚风吹在身上已经能觉出寒意,她慢慢走着,心中渐泛上了说不清的滋味。

起初自然是高兴的,这全然是她意料之外的升迁,欣喜之意便也翻了倍,她竭力也令自己沉浸在这种喜悦里,甚至还陪楚祭酒喝了两杯酒,但等到离开楚家以后,那一种怅然若失在酒意的催生下,控制不住地弥漫了她整颗心房。

江西这时候的风,应该还只是微凉吧。

她仰了仰头,又想,江西天际的那弯新月,倒是和这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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