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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 10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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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皇宫。

朝阳初升,着蓝色道袍的道人衣袂飘飘,在一个身材瘦高的内侍引领下, 行走在一条夹道中。朱红夹道狭而长,走着走着, 前方出现两名宫人,宫人立在道旁, 手里拿着瓶纸等物事,似往墙上贴些什么。

这条夹道位于前廷与后宫交连处,一般来说,已超出了普通宫女会走动的范围, 瘦高内侍将走近时,放慢了脚步,恭谨叫道:“张姑姑。”

这内侍年约二十七八岁, 面目英俊, 与那些自小就净身进宫的内侍比, 格外多出些男儿气概,宫女中年纪更大衣饰也更齐整些的张姑姑转过脸来,严肃的面色缓了缓, 向他点了下头, 但没说话。

另一个小宫女正在把墙上贴好的一张纸抚平, 内侍就便看了一眼,惊讶道:“这是——张姑姑,太子殿下的夜哭症还没有好吗?”

太子自然就是皇长子朱英榕, 皇帝得子晚,极为疼宠,去岁时就将储君名分正式定下来了。

张姑姑叹了口气:“可不是吗。”

“我——奴婢听说,太医院好几位大人昨日都来会诊过,都未能奏效吗?”

张姑姑摇了摇头:“若治好了,就不用一大早就来贴这劳什子了。”顿一下,语气中带了点告诫地道,“木诚,你进宫也有一两个月了,怎么这口头上的规矩还没学齐全?你到主子跟前,也这么一会‘我’一会‘奴婢’的吗?”

内侍木诚脸颊抽动了一下,似羞愧般垂下头去,道:“姑姑教训的是,是奴婢大意了,奴婢一定多下工夫,将这毛病彻底改了。”

张姑姑点点头:“你肯受教就好了。”

小宫女天真烂漫些,扭脸来接着她先前的话笑道:“姑姑,说不定这劳什子管用呢,奴婢家乡的孩子夜里惊哭,凭请了什么大夫都治不成,有村里老人指点,做父母的出去贴了几张,就慢慢好了。要说道理,谁也说不上来,可就是管用。我们替太子殿下贴了这个,殿下福大,说不定今晚上就好了。”

张姑姑微微笑了笑:“要像你说的,倒好了,娘娘也不用跟着担心,把眼睛都熬红了——”

她说到此时,扫了一眼跟在木诚后面的陌生道人,后面的话语便消去了。

木诚灵醒,出声介绍道:“张姑姑,这是荣康郡王荐来京里的灵尘子道长,皇上昨儿才召见过,听说道长德行高深,口谕吩咐道长先到内书堂去,教导小内侍们读书。日后姑姑在宫里行走时,也许偶尔能得照面。”

道人灵尘子眼观鼻,鼻观心,行了一个拱手礼,念道:“善哉,善哉。”

天下郡王数十,张姑姑人在深宫,一时想不起这个荣康郡王是哪位,但既是郡王所荐,皇帝还留下了,就是已得了圣意,张姑姑客气地稍稍屈了下膝回礼。

“姑姑,我检查过了,这里贴好了。”小宫女说道。

“那就走吧。”

张姑姑领着小宫女往前方走去,看来还要继续去忙活。

“道长,我们也走吧。”木诚招呼道。

灵尘子的目光从墙上纸张收回,那上面写的是几句俗话: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这样的大白话,出现在这层层宫禁的朱墙之上,显得有几分滑稽。而也因这滑稽,显出了天下至尊也有束手无策之事,竟不得不病急乱投医地信起民间土方子来了。

“太子殿下的病症很重吗?”灵尘子语调和缓,似信口询问道。

太子的贵体关乎国本,按理不该轻易与外人知闻,但皇帝本人不信释道,虽收下了灵尘子,却对他没什么兴趣,思想一番,便另给他找了份差事,叫他到这两年新建起来的内书房去教小内侍们读书,把他当个教书先生使唤起来了。

木诚进宫不久,暂时没什么固定的差事,只能到处跑跑腿,他有一份上进的心思,也愿多结一份善缘,这种宫中人都知道的消息,他便不吝说出来,前后看了看,见无人,把脚步放慢了些,低声回答道:“重倒是不重,太子殿下白日是好好的,只是到了夜里就不成,常常无故惊哭,快半个月了,有时竟能哭上大半夜,奴婢在下房里当差,都能听见些动静。”

“太医院的太医们已请遍了,还是不见起色,听说只有候到天亮时,殿下才能合眼睡上两三个时辰。这么日夜颠倒,一个小孩子家怎么受得住,所以,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急得不得了。”

“太子殿下似乎已四岁了?”

木诚道:“是。”

“贫道听闻,一般孩童夜哭,至多哭到两三岁,就该渐渐好了。太子殿下如今才犯,实在有些不寻常——从前有过这个症候吗?”

木诚道:“那时候奴婢还没进宫,不过,应当是没有,从没听坤宁宫的姑姑们提起。”

灵尘子沉吟片刻:“那这不像病,倒像是被什么冲撞着了。”

木诚一愣,旋即眼神一亮:“道长,您能解吗?”

“贫道不敢打这个保票,总需见一见太子殿下才好说话。”灵尘子含蓄地道,“不过,若有机缘,贫道自然会尽全力为太子殿下解难。”

木诚原就缓慢的脚步顿住了,犹豫片刻后,他道:“道长,奴婢愿意为道长去张姑姑面前关说——张姑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姑姑,有她开口,皇后娘娘一定愿意尝试。但请道长给奴婢交个底,究竟有几分把握?”

灵尘子却很稳重,坚持道:“太子千金之体,贫道如何敢轻易出狂言?只能说一句尽力而已。”

他这般说,木诚倒更心动了,便治不好,有这份谨慎,至少也不会治坏了,连说不出个道理的神棍式土方子都试了,郡王荐上来的道长,难道不比这个有灵通吗?

木诚这把年纪进宫,实在尴尬得很,饶是他有千倍上进的心思,找不到个机会打开局面,这一下越想越心动,一咬牙道:“道长稍等。”

便转了身,向张姑姑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

**

前廷,文华殿里。

今日没有大朝,皇帝正在此处理政务,惊讶地放下朱笔,往下望去:“……真有此事?”

楚祭酒躬身道:“回禀皇上,是。皇上知道,臣的两个学生眼下都在抚州,九郎从府里派了人,日夜兼程送来的信,不会弄错。”

皇帝怔愣片刻,抽了下嘴角:“朕这个堂兄真的是——糊涂透顶!早知还该叫他在甘肃吃沙子去!”

他训朱逊烁,楚祭酒不便发言,沉默着,皇帝自己越想越生气起来,又道,“朕叫他去江西震着宁藩,就算没有明说,他心里也当有数,结果朕对他开恩,他倒好,跟宁藩过成一伙去了!”

代王这一支怎么说呢,胡闹是快闹得顶了天的,但造反的心思真没怎么起过,从前朱成锠想跟汉王投个机,那也是被迟迟落不到头上的王位给逼急了,不曾打皇位的主意,最后事到临头又缩回去了。所以代王府固然恶迹斑斑,于皇帝这里并非完全不可用,但皇帝没想到他愿意给机会,朱逊烁却胳膊肘往外拐,掉头给了宁藩当枪去了。

提到这个,楚祭酒颇觉一言难尽,应声道;“皇上,荣康郡王恐怕不是有意如此,他献贡道士,应当是出于自己的心思,没有受宁藩的指使。”

皇帝方消了点气:“哦?怎么说?”

楚祭酒便将最近朱成钧与朱议灵之间的恩怨叙说了一遍,听到一半皇帝想起来了,揉了揉额头道:“对了,九郎遇刺的事儿,朕才处置过。事太多,朕一时忘了。”

这案子确实批过不久,按正常时候,皇帝不该要楚祭酒提着才想起来,楚祭酒道:“皇上政事繁忙,一时想不及,也是难免。”

就天下大势来说,朱成钧遇个刺,确实不算什么大事,况且他又不曾真的出事。

皇帝叹气道:“政事倒罢了,有众卿帮着,按部就班地来就是了。大郎这个毛病,实在叫朕没法子。”

太医流水价进宫,朱英榕得了夜哭症的事,楚祭酒这个级别的官员隐隐也知道些,闻言担忧问道:“太子殿下的症候,还没有好吗?”

皇帝摇摇头:“朕早上来时,他才睡了,这小子,他睡得呼呼的,快把他老子娘磨死了。”

皇帝连这般粗的俗话都出来了,可见是真急了。但楚祭酒不是大夫,对此没有良方,只能安慰几句而已。

皇帝也没空多说,继续说起朱逊烁的事来,但他脑子被儿子闹得有些乱,听一听忍不住又揉揉额角,然后索性伸手道:“楚卿,你信带来没有?你那学生究竟如何说法,朕自己看罢。”

楚祭酒虑事周全,真带来了,信里说的都是正事,没有什么不能奏到御前的,他便将信从袖里取出,交由内侍转呈与皇帝手中。

这信最终不是展见星写的,而是出自朱成钧的手笔,他不好那些古雅的文法,通篇写的大白话,皇帝虽不与儿子住在一处,但夜里常常会去看视,睡眠不足,这时正好不爱看那些费劲的字眼,他很顺畅地把一封信看完了,觉得心里都舒服了些。

“朕总算还有两个懂事省心的亲戚。”他忍不住夸道。

楚祭酒对自己的学生们都很自豪,便笑着躬身道:“九郎受过先帝的教导,若说与别的宗藩对比,那是有些不一般之处。”

他这时候提起先帝,是想给朱成钧加些身价。

但皇帝道:“也挺自信的。”

楚祭酒:“……”

他愣住,这话从何而来?

皇帝含笑招手,叫他上前来,点着最后的落款道:“你看——最好的学生,朱成钧敬上。”

“你学生给你写信都这么落款的吗?”

楚祭酒:“……”

他困难地道:“从前,真没有。”

这次,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他之前都贯注在信的正文上,对这个最左侧的落款还没有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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