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已是五更天，见婶儿的房里黑着灯，杨万寿便悄悄地摸来了木盆，直至将尿湿的裤子洗干净，晾好，他才踏实地回屋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二婶意味深长地盯着侄儿，幽幽道，“哎呀，打今儿起，我们家万寿也是大人了，来来来，吃个鸡腿补补……”
“鸡腿？”
仿佛遭了雷劈，杨万寿腾地站了起来，“婶儿，您……杀鸡了！！！”
“又不是杀人，瞧你一惊一乍的！”
老太太很是无奈地摇摇头，嘀咕道，这杨家的男人呐……全是一个德行，咋不抠死你们呦。
“我昨儿才收的徒弟，今儿就被你杀了！”杨万寿哀嚎着丢下碗筷，在鸡圈边，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万寿……我说万寿哇，你不打紧吧？”
望着疯疯癫癫的亲侄儿，老太太害怕了，她搞不懂，当年老头破处的时候，反应也没这么大呀？难道昨夜他们小两口……进展的颇为曲折？
“婶儿，以后没事别杀鸡！”
回到堂屋，杨万寿抚着跌宕起伏的胸口，埋怨道，“家里什么情况您心里没数吗？难怪我叔总说你败家，咦，我叔他到底干嘛去了，都三天了还不回来？”
“收着信了，你叔在城主府上做客呢，”说起这事，二婶的脸上写满了骄傲，“听回来的人说，城主这次可是用极高的规格招待了你叔，那场面，跟春节晚会似的，光猪就杀了好几头！”
“这就怪了……”杨万寿百思不得其解，虽说二叔是族长，但几十年来，别说城主，就是青羊驿的马夫，都未曾高看过他一眼。
咣咣咣……
晌午的时候，杨万寿正陪着二婶做家务，就听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听动静，来者的脾气还挺暴。
“谁呀？”二婶有点恼火，在青羊坳，敢这么拍自己家门的，还没几个！
“家主在吗？”
门开以后，有三位官差打扮的皂衣大汉既不拱手，也不道好，只是冷冷地把头一扬，“叫他出来！”
“我们家老头去城里开会了，此刻还在城主府做客！”见不惯来者的嚣张气焰，二婶也是把头一扬，针锋相对道，“有急事啊，去城主府找他，我家老头叫杨牧云！”
“哦呦，原来是老族长家，得罪，得罪，”为首的很会做人，得知面前站的是族长老婆，他立马换了一副笑脸，“大姐，奉上头的意思，您家得出个劳役，我们来就是通知这个的，哈哈哈……”
“河道不是刚挖过吗，还出什么劳役啊？”老太太也是懂规矩的人，她不敢多问，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句，便抱歉道，“老头不在家，您看……这……”
“那不是现成的壮小伙嘛？”
为首的大汉一指杨万寿，“大姐，活儿也不累，就是扫扫驿道，拔拔草，洒洒水之类的，唉……州里要来大人物了，接待的事，马虎不得！”
“那我去好了，”二婶自告奋勇，道，“搁那干啊，管饭吗？”
“永宁城至青羊坳，八十里路面都得净水泼街，黄沙掩道，沿途村落哪家不出人？还你管饭啊？！”
嫌面前的老太太啰嗦，那大汉渐渐失去了耐心，“你家这门口也得打扫干净，你看看这乱七八糟的柴火，还有这坑坑洼洼的烂泥地，我跟你说啊，傍黑之前都给我收拾利落了，回头我们会派专人来检查的，要是弄的不彻底，呵呵，上头说了，要罚银！”
“还罚银……”
“我说你废话咋这么多？”三人中有个满脸横肉的拿手点着二婶的鼻子，“也就你是族长的媳妇，我们老大才多跟你扯了会蛋，要换其他的，老子早一巴掌呼过去了！”
“叫你干嘛就干嘛，想抗命，老子现在就锁了你！”
“婶儿，这份差我就让出吧，我可以的！”怕二婶遭人欺负，杨万寿横在三人中间，气呼呼地说道，“三位官差，我跟你们走。”
“带上扫帚，还有一天的干粮，午时三刻到村口集合！”扭头走出十几米，三人中为首的突然又折返回来，“别迟到，晚了也罚银！”
呸！
见三煞的影子消失在了视线里，二婶恨恨道，“什么东西，不就披了一身狗皮嘛，麻痹……还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永宁城的皂吏，一个比一个牲口！”
“婶儿，别生气了，趁着时候还早，咱赶紧把门口收拾一下……”
说完，杨万寿寻来扫帚，铁锹和犁耙，心疼道，“争取午时之前，咱完满收工，唉，要是干不完，您就把悦儿叫过来，记住哦，千万别一个人硬撑着，话说教您一个人在家，我走的还真不踏实。”
“得了，你婶儿没你想的那么脆，你先干着，我给你做饭去。”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午时就要到了，可门口的活才干了一半，接过婶儿递来的包裹和扫帚，杨万寿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了村口。
在村口人群中，杨万寿大老远地便瞧见了殷家大叔，打了招呼后，殷家大叔骂骂咧咧地跟杨万寿小声道，“也不知哪个龟孙子要来，插他娘逼的……横竖都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倒霉！唉……要是半道来一伙山匪就好了，砍了那龟儿的脑壳！”
“叔，你的思想很危险啊！”
“那也是被逼的，我田里一堆事呢，都没干！”大叔越说越气，“再不施肥，苗儿都干巴了，我特么给你净水泼街，黄沙掩道，呸，咋不叫我去挖你家祖坟呢，那我倒乐意！”
难怪殷家大叔恼火，在青羊坳，殷家只有三亩挂点零的薄田，他们种庄稼，既要与天抗争，还要时时刻刻地提防着虫鼠野猪，一年下来，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有收成了，官府还得拉走一大半。
若不是村里人团结，时时彼此接济着，殷大叔怕是连儿子都不敢生啊。
啪啪啪……
随着三声鞭响，由青羊坳百余老少结成的队伍缓缓外移，在村外四十里的漫漫驿道上，大伙领了责任区，干的热火朝天。
也是为了照顾未来的女婿，殷家大叔干得比旁人更起劲，就这般，从午时三刻到日落西山，这二人负责的区域，就差黄沙掩道了。
“麻痹……”
揉着已经僵硬的腰板，殷大叔抽出旱烟袋，往驿道的路牙子上狠狠地磕了磕，“要说木石料，咱青羊坳还凑得出，只是这黄沙我给你往哪淘去，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河道里的黄沙，就是全挖出来也铺不满四十里啊，”杨万寿也是气愤，“铺不完还不让回家，太欺负人了！”
“呦，怨气挺重啊，想来二位对朝廷极为不满咯？！”不知何时，有手持皮鞭，腰挂长刀的皂吏悄然出现在二人身后，“对朝廷不满，这问题可就严重了！”
“官爷，我们只是在发愁，”深知殷大叔的火爆脾气，杨万寿怕二人杠起来再大打出手，便急忙站起来，赔笑道，“黄沙不好弄啊……”
“可我明明听你二人在说什么强人所难，什么太欺负人了，”想着敲一竹竿，落点好处，那皂吏压根不往杨万寿的话路上走，“朗朗乾坤，我还能冤枉了你们？走吧，到了衙门，你俩细细跟典史大人解释去！”
典史，是县令的佐官，虽不入流，手里的权利可是大的很。一听要见官，殷大叔怒了，杨万寿慌了，须臾，但见殷大叔浓眉一拧，“对朝廷不满，等同谋反，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搞不好得灭九族呢！抓了这个把柄，我说军爷，你想榨多少钱啊？我把家产都送给你，怕也躲不过这一劫吧！！！”
“我弄尼玛……”
横行乡里十余载，那执鞭皂吏何曾将山野村夫放在眼里过？如今突然遇到个硬骨头，还一针见血地打翻了自己的小算盘，顿时，他暴跳如雷了，“对朝廷不满，妄图谋反，这可都是你自己亲口招认的，老子没对你逼供吧！”
说罢，他抽出腰刀，直指殷大叔的脑门，“蹲下，双头抱头！”
事闹大了，见此一幕，杨万寿惊骇莫名，可不知怎滴，他却横到了殷大叔的身前，就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仔那般，道，“叔，好汉不吃眼前亏，您低个头，先委屈一下……”
“官爷，”
见殷大叔压根就听不进自己的劝，杨万寿只好冲着皂吏直作揖，“您消消气，咱有话慢慢说，您这刀……锋利，还请收起来吧，咱有事好商量！”
“滚一边去！”
本来是想榨俩小钱花花，可见那村夫一脸怒容地瞪着自己，皂吏也来了脾气。他一脚踹开杨万寿，骂道，“少特么搁这和稀泥，哼，你俩谁都跑不了！呦，还瞪我，我说你丫挺拽啊，不服是么，老子专治不服！”
“我打死你个潦草的！”
话音未落，殷大叔一拳砸在皂吏的鼻梁上，那皂吏一愣，他压根没想到，这村夫居然有胆敢动手。
双眼充斥着血丝，生出战意的殷大叔，此刻就像一头失了控的疯牛，他骑在皂吏的身上，一脚踏着他的手，一膝顶着他的颈，那双拳好似乱石，噼里啪啦地就往身下的脑袋上狂轰起来。
目睹眼前的一切，杨万寿深知一味的讨好求和已经没什么用了，怕皂吏拿刀伤着殷大叔，他一个箭步，而后飞起一脚，将腰刀踢进了驿道右侧的灌木丛中。
村夫劲儿大啊，挨了几十拳，皂吏怂了，他挣扎着想护着头，却发现双手被压制的很死，基于求生的本能，他哀嚎道，“爷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爷爷……”
啊……
殷大叔这边闹出了大动静，听见什长的哀嚎，七八名皂吏纷纷侧目，很快，他们寻到了领导所在的区域。于十万火急中但听蹭蹭蹭的一阵钢刀出鞘声，杨万寿的耳畔随即响起了炸雷般的怒吼：
“大胆狂徒，还不住手！”